青雾悠悠地淌过老匠所的上空,白色老君在雾中时隐时现,车辙咕噜噜地碾过石板路,从苏真所在的房子旁经过。
那是运送人料的车辆,悲恸的哭声不绝于耳。
这一切好似一场梦。
这次醒来后,眩晕感减轻了很多,按照惯例,苏真要去苗母姥姥那复诊,封花一如既往在洞窟外等候。
“你身上的伤是外面那个丫头揍的吧?下手可真狠啊。”
如豆的灯光簇拥下,枯瘦的老婆婆鬼佛般坐定,苍老的眼睛打量着石台下的苏真。
“是我要她陪我练武的。”苏真说。
“十多年没积攒下一点法力,到了老匠所这必死之地,反而开始用功起来了,你这小丫头啊,真是稀奇。”苗母姥姥啧啧道。
“死期悬临头顶,方知时间宝贵,能多学一些是一些。”苏真这样解释。
“决心倒是可嘉,只不过啊,你这样练,打虽挨得多,成效却是缓慢,你得辅以药物。”
“药?”
“我有一个方子,可使你练武事半功倍,只是这药性极烈,寻常人根本受不住,但你说不定可以,只是这过程会很痛苦。”
“姥姥为什么要帮我?”苏真疑惑。
“老婆子说是一时好心,你信吗?”
苗母姥姥淡淡道:“老婆子我好多年没看诊了,这些药堆在这里,不用也是白白浪费,既然有缘,送你玩玩也无不可。”
有了南裳的前车之鉴,苏真不敢轻信他人,可他转念又想,如今已身在这十死无生的诅咒之地,若再瞻前顾后,没有置之死地的决绝,更难成事,苗母姥姥的目的是次要的,他现在最该考虑的,只有如何变强。
犹豫与扭捏一扫而空,苏真便抱拳道:“多谢姥姥相助。”
苗母姥姥打了个响指。
白色的手从黑暗中涌出,一同将角落里的大木桶抬了出来,齐心协力往桶里灌满水,苗母姥姥写了几张符丢进去,水立刻开始沸腾。
白手们拿着形若铜油勺的工具将不同的药材往里面加,咕嘟咕嘟的沸水舌头般吞卷着药材,大量涌出的白气裹着药香,气味浓郁到刺鼻。
之后,它们又从黑暗中揪出了一条约莫两米长的红蜈蚣,往沸水里按,几只形若蛤蟆的活物也被抓了出来,四射的毒液被沸水卷走,涌动的气泡因此变作了黑紫色。
还有一些苏真不认识,但极为恶心、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生物被掏了出来,也作为药材的一部分。
苏头皮发麻,没有再看,干脆盘膝而坐,继续修炼魂术。
冥坐中,周遭的一切声音与气味都飞速淡去,天地之气流经身躯,绛宫飞旋,无所定形的魂魄在身躯内一点点凝合,如有实质。
过了一会儿,意识在茫茫的黑暗里看到了光,那是扑面而来的记忆画面,过往的一切都承载其中。
灵魂真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它像一张储存能力惊人的芯片,记取着一切的过往,只可惜人的算力微弱,无法将它们再度读取。
修炼了一轮后,苏真只觉得耳聪目明,神定魂稳,与此同时,药汤也煮好了。
他放空念头,不作多想,剥去衣服后直接跃入药池之中。
偏烫的水温让苏真浑身绷紧,浓稠的药汁将身体死死包裹,浓烈的气味撕开水面,铁棒般向鼻腔里捅,苏真被呛得咳个不停,眼睛更是被熏得无法睁开。
泡了一会儿后,苏真像是被群蜂叮咬过,瘙痒肿痛如刀刃临身,粗暴地切割肉体,这种痛不欲生的感觉很快又被药汁的滚烫压住,化作了阵阵酥麻。
他感觉肉都要被煮烂了,大口地喘息着,身躯与知觉都被不断蹂躏,几度产生濒死般的幻觉。
这哪里是疗养,根本就是酷刑,与封花的拳脚更甚十倍。
痛苦濒临极点时,他的精神又骤然放空。
这一个刹那,他无比清晰地感知到了自己的身体,人在山中不识庐山,可他闭着双眸,却无比清晰地看到了自我,细微到发梢的微卷、指端的月牙、唇上的褶皱、乃至胸脯尖端红色的渐变……
他看清了身体所有的细节后,忘记了这具身体,只余下肉体上的疤痕。
这些疤痕皆是缩影。
白天比武时的种种细节透过疤痕重现,拳脚的分合变幻在脑中翻覆重演,每一个电光火石的瞬间都被铺展开来,他像是重新经历了一遍又一遍,直至它们像文字一样被清晰记录。
肉体的疼痛与精神的幻觉双管齐下。
苏真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已合上素衣。
身体还因为幻痛而抽搐,这明明是刀剜烂疮般的疼痛,他的身躯却没有一点痕迹,相反,昨日和封花练武留下的淤青和伤都消失不见,只剩下莹润白皙之色。
布料缝制棉绒填充的猫坐在一旁,黑宝石磨制成的眼睛中充满敌意。
“感觉怎么样?”苗母姥姥问。
“像是……”
苏真提炼不出比喻句,便说:“像是做了很多年的苦力。”
“很痛苦?”
“是。”
“反正都是一死,平白无故吃这么多苦头,你觉得值得吗?”苗母姥姥问。
这个问题让苏真产生了片刻迟疑,这是他不曾想过的折磨,哪怕疼痛消散,取而代之的也不是轻松,而是万念俱灰般的虚无。
苏真沉默良久,心重新变得坚定,“多谢姥姥赠药。”
苗母姥姥微笑着闭上眼睛,手掌们退回了她的身后,继续作合十状。
苏真知道该离开了,他转过身后,苗母姥姥缓缓说道:
“那些破房子施展不开拳脚,如果你想练功,可以和那个丫头留在这里,童子们不敢有异议。”
————
“这若是在外面,我都要怀疑你是苗母姥姥的私生女了。”
封花听过苏真的讲述之后,忍不住说了句玩笑话。
高崖、寒溪、空了的房屋、海浪般的野草、黑魆魆的洞穴,缝在水中的鱼受惊而散,又随着流水汇聚在一起,雾从山的那头淌过来,流经这片山谷时泛起了淡淡的青色。
抛去苦难与诅咒,这里甚至算得上是怡人的灵宝之处,在此处修炼无疑要比在充满霉味的破屋里好得多,封花也更方便施展拳脚。
童子们在得知此事后对视了一眼,神色有异,却也如苗母姥姥所料,没敢多说什么。
没有一刻懈怠,今天的训练正式开始。
绵柔的草浪里,封花单足而立,没有一点杀气。
她远看像守护麦田的稻草人,近看则是个孤苦伶仃的瘦小少女,任何人在面对她时,都不免生出心软之感。
在杀戮里,这片刻的心软就足够致命。
封花刹那间就动了,像是秋草地里惊起的草蜢,苏真看到一阵掠起的残影时,封花的拳头就已来到了面门前。
苏真拳脚较之过去长进已然很大,可在封花面前,依旧像个迟钝的沙袋,被瞬间击中,飞了出去。
这一拳只是开始,层出不穷的招式接踵而至,苏真凭借本能进行防守,却根本封不住角度刁钻的冷拳,节节败退,很快中门失守,被抡砸在地。
“昨天教你的都忘了吗?你的法力只是摆设?”
封花居高临下地对他说教,冰冷漂亮的脸蛋上写着讥讽之意,“许多名门娇生贵养的公子小姐就像你这样,在宗门练了十多年,心法背的滚瓜烂熟,招式学的有模有样,可真遇到敌袭,直接吓破胆,十多年的练习全然抛之脑后,半点也想不起来,余月,你也是经历过生死的人,怎么还和那些酒囊饭袋一样?”
法力……
苏真在两个世界来回穿梭,还未真正习惯修真者的身份,他就像刚刚踏入网游世界的新人,明明有强力的技能不用,非要用那伤害捉襟见肘的普攻。
法力。
苏真紧闭眼眸,体内湍流涌动。
绛宫在这一瞬间逆向旋转,体内的闸门大开,封存其中的内力如洪水奔泻,涌向四肢百骸,更在脑腔中发出炸雷般的响动。
被击倒的苏真瞬间清醒,昨日的所学也同时涌上心头,他鲤鱼打挺般从地上起身,再攻向封花时,拳脚已挟带风雷之音。
封花灵巧地闪避,按部就班地格挡,一连与苏真过了十多招,这十多招的对攻有条不紊,甚至让苏真生出了一种旗鼓相当的错觉。
可惜错觉只是错觉,苏真直臂冲拳之时,做出格挡姿态的封花诡异变招,独脚而立的她身体像圆规一样扫过,敏捷地避开攻击,从侧方直接掠到身后。
苏真后颈一凉,要回身格挡,可他刚刚扭头,封花的拳已击中他的下颚,这一记上勾拳像极了游戏里搓出的招式,他的身躯被这勾拳挑飞,下齿与上齿对撞,牙槽骨要被震得几乎分离。
不等苏真落地,封花的毒辣的拳脚闪电般扑面而来,他身躯浮空,无法发力,又怎么应付这些进攻?
太阳穴、咽喉、下阴,封花的拳脚从不光明正大,十几拳同一时间发出,每一记都支取要害,苏真翻滚着落地,这副小巧的身子很快被草浪吞没。
在碾压般的实力面前,法力用与不用似乎没有区别,如果是那个高中生苏真,恐怕血肉已被捶成泥浆,骨头已被拆成碎块。
苏真颤抖着立起,拉开古朴拳架:
“再来。”
封花再度出招,毫不留情。
如此被击倒了五次后,苏真添了无数新伤,他蜷缩在野草里,身体因为疼痛不断抽搐,再难立起。
“你这身子看上去细皮嫩肉,却是我见过最耐打的,仅仅是天赋异禀能到这种程度么,真不知是怎么生养出来的。”封花拨开草浪,静静地盯着几欲昏厥的苏真。
苏真耳腔嗡嗡作响,根本听不清封花在说什么。
伤势带来的痛觉刺激着他的意识,他的意识又本能地阅读着这些伤口,从中汲取养分。
伤痛与意识的碰撞中,漏洞百出的招式被大脑不断纠正,公式般刻入肌肉与骨骼。
崭新的武学激励着他继续向封花发起挑战。
苏真想要坐起身子。
他忽然觉得脸颊有些湿,伸手去摸,触到了一片模糊的猩红。
血色从手指上晕开,向着周围漫去。
草滩成了血的温床,野草藤蔓般缠上血肉模糊的身体,一切又好像只是幻觉,苏真无法分辨,眼睛沉沉闭合,再睁开时,刺眼的光进入视线。
他被草簇拥着,却不是嫩绿的青草,它们的尖端与边缘泛着黄色,像是被炙烤去了水分。
这……
‘老匠所草都黄了?我这是昏迷了多久?’
苏真疑惑时,耳畔响起了有节奏的哨声,他还记得昏迷前的剧痛,本以为无法起身,可身体却出乎意料的轻盈,他从长长的枯草间坐起,看到了不远处整齐排列的人影。
他们身穿校服随着体育老师的哨声进入了红色的橡胶跑道。
这里已不是老匠所,而是南塘第三中学的操场,这会儿应该是在上体育课。
苏真紧绷的心一下子放松了,习习的凉风拂面吹来,与秋草共鸣出温柔的声响,小蚂蚱趴在他的打绷带的伤腿上,用前肢梳理着触角,他向前看去,一眼就在跑步的人群里看到了邵晓晓,她今天穿着校服和运动裤,马尾在奔跑时轻轻甩动。
再远处是篮球场,控到球的寸头男生运球投篮一气呵成,看台上的女孩们有的拍手喝彩,有的用手指悄指向谁,窃窃私语,球从篮筐中坠地,男孩们的身影分分合合。
看台背后是一片挺拔的竹林,它们长得很高,投下的影子遮蔽了半片球场,竹林后是高高的白墙,屋舍的瓦片攀过围墙,山脊般连绵起伏,那是校外的居民楼。
又回来了。
“苏真,你在发什么呆呢?”
少女清若银铃的声音在后方响起,回过头去,邵晓晓双手扶膝,弯着姣好的身子,清澈的眼睛正盯着他看。
同学们跑步跑完了,七零八落地休息着,大都累的气喘吁吁,邵晓晓的体力在女生中算是佼佼者,跑完八百米甚至没太出汗,与她娇弱的外表很不相配。
“邵晓晓……”
苏真很想见她,见到她后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堵在心口的似乎只是庞杂的情绪,而非真正的千言万语,“我,我没发呆呀。”
邵晓晓也没多问,她是带着目的来的:“苏真同学想喝什么饮料,我正好要去小卖铺,帮你带。”
“不用啦,我也不渴,邵晓晓你……”苏真习惯性拒绝的毛病又上来了。
他没说完,邵晓晓的双臂就在胸口交错,比了一个大大的“x”,她认真地说:“回答错误,我是让苏真同学选饮料哦,不要答非所问!”
————
下午的课苏真打起精神,认真听讲,不知是不是修炼魂术的缘故,他不仅记忆力提升极大,脑子也活络了许多,上数学课不再是听天书,他能很快理解老师所讲的内容,甚至听着听着还入迷了。
苏真也不知道自己造的什么孽,在那个世界被折磨得生不如死,回来还要继续完成学业,他甚至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人不睡觉可是会死的。
对啊,人不睡觉是会死的,按理来说,他早就应该猝死才对了啊,难道他在那个世界的经历都是做梦,还是说,他已经不是正常人类了?
分神的功夫,刚刚还很空的黑板已经写满公式了。
傍晚放学,父亲开车来接苏真回家,他看到邵晓晓还亲切地打了招呼。
“儿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最近是不是没休息好?”父亲被苏真面无血色的面容吓了一跳。
“可能是学习太用功了。”苏真说。
“别和你爹我耍嘴皮子了,你什么成绩我心里没数?”父亲笑了笑,笑容又很快收敛住了,严肃的脸上写着什么心事,“对了,你今天早上在家里翻箱倒柜找什么呢,弄的乱七八糟的。”
苏真立刻想到了他和夏如的约定,可余月是怎么知道的,他都没来得及和她讲。
“我想找些姐姐的东西。”苏真说。
“是有什么事吗?”父亲问。
“我们班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是姐姐当年的同学,也是好朋友,她很想念姐姐。”苏真没有隐瞒,将夏如的事告诉了父亲。
“这样啊。”
父亲点头表示理解,又说:“小嘉走的太早了,也没留下什么东西,小学的是齐全的,幼儿园的很多都放你奶奶家了,搬迁时候没带来,你要是想要,过段时间我载你回奶奶家。”
奶奶有三个儿子,她现在和大儿子住在农村的自建房里,离苏真家有一段距离,苏真本想说算了,可直觉又提醒着他不要错过什么,就答应了下来。
车在家门口停下,苏真却拉不开车门,他透过后视镜看到了父亲肃穆的脸,心中紧张,想着难道是母亲又病重了,忙问:
“怎么了?出什么事吗?”
“你都知道了吧。”父亲说。
苏真一脸茫然,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