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马拴的那天过后,巧珍的家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看望她,有村里人,还有亲戚朋友,直到马拴的七七灾灾过完。当巧珍恢复意识以后,她感到周围的人都是陌生的面孔,都带着一双双怀疑的眼睛在凝视着她。因为当人们再见到巧珍的时候,萎缩在炕角的她,腰也弯了下来,背也驼了下来,脖子也缩了下去。在残酷的生活面前,刘巧珍感到自己好像是坐着小船在黑蒙蒙的大海上漂流,孤立无援,随时都会被狂风恶浪吞噬掉。
巧珍似乎又回到了往日的生活,她拖着孱弱的身躯支撑着这个破碎的家。巧珍开始整理马拴的遗物,特别是那些有文字的东西,学校赠给马拴的硬皮笔记本,记满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面还夹着一沓一沓的纸片片。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巧珍就从枕头下面,取出马拴的笔记本,一个字一个字地在看着,本子里面有的字连马拴自己都认不得,巧珍还是细心地在看。
巧珍对文字有着特殊的情感,往日巧玲给她教字的情景好像一下子又回到了眼前。巧珍学字也是下了的不少功夫,随着词汇量的不断扩大,有些字她倒糊涂了,就是记不住,前学后忘。一个晚上,当巧玲给她听写生字时,许多非常熟悉的字,巧珍在写时要么不会写要么写错了。巧珍看着满本子红叉叉,一气之下把本子撕了,把铅笔折断,靠着炕前的高低柜哭着说,“巧玲,二姐不是学字的料,我再也不学了!”说完便大声哭了起来,巧玲弯下腰捡起了地上的几片本子和两段破铅笔。耐心地安慰着巧珍。
刘巧玲记得她曾经在一本书中(张潮的《幽梦影》)看到了这样几句话,“目不识睛,其闷尤过于盲;手不能执管,其苦更甚于哑。”现在处于知识爆炸的年代,年轻人都可以通过读书知理,了解天下大事。而二姐她不能一辈子当睁眼瞎么,她有义务也有责任教二姐学习识字。几年过去了,现在巧珍已经将《农民识字课本》(甘肃人民出版社80年版上下两册收农村常用字1636个)全部认识。
巧珍已经把马拴留下的全部有文字的东西都收集了起来,重点是马拴的来往账目,马拴不在了,他走的太突然,但她必须让马拴走的甘心。好在那时,她出于好奇,凭记忆也将当天马拴的收支情况也做了个记录,权当是写日记,练练字,说不定以后还能当个记工员什么的,没想到现在却派上了用场。
在没有人陪伴的夜晚,操劳一天,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可怜的巧珍有时还在移情着昔日的情感生活,她怎么也忘不了高加林,高加林这三个字都成了巧珍的一块心病了。巧珍曾让巧玲到德顺爷爷那里打听过加林的情况,捎回来的话是,加林不找对象,到现在也不打算成家,不知道加林是怎样想的,现在高加林还会再想她刘巧珍吗?巧珍真想躺在高加林的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上一阵子,人生中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这种幻觉产生的火花有时候就像流星一样的在刘巧珍的大脑里闪烁而过,而留在她心里的却是一个被扭曲了的大大的问号,而这个问号随着巧珍情感的波动,时大时小,时有时无,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从精神上刘巧珍对高加林都是割舍不开的。巧珍曾经想过就是在高家的破窑里和高加林睡上一天,这辈子也值了,可她就是心不甘。她常常不止一次地思考着同一个问题,加林为啥不结婚,他的心里到底是怎样想的?总之,刘巧珍心灵深处曾经凝固了的情感火山口又开始嗞嗞地冒起了白烟,好像自己在燃烧,将她烧的死去活来。但每当她细细一想,当年自己青春貌美时,人家都抛弃了她,现在自己已是一个寡妇,还带着一个拖挂,貌似离开贺老六家的祥林嫂,而人家加林现在已经是响格当当的乡镇干部,比起民办教师强多了,难道还会屈驾掉过头来,重新捡回他扔掉的破衣服,高加林还能重新接受她吗?即使是这样,那么世人又怎样议论呢?看来她的这种想法是多么地不现实啊!世界上的事情都有两面性,反过来一想巧珍这心灵深处嗞嗞冒烟的情感火山很快地就会被世俗观念一下子来了个釜底抽薪,又被凝灰岩重新牢牢地封闭了火山口。
现实生活中,对于高加林刘巧珍也只是想想而已,即使加林有那样的想法,她都不能接受,那样就会害了加林,她是不愿意让她心爱的人背着世俗的包袱,受到众人的指指点点,她今生对爱情彻底绝望了。
刘巧珍毕竟年轻,她活人的路还长着,加上甜甜又这么小,使得她又不能不考虑未来的生活,但她的内心还是这样地想着,先看到加林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后,再做自己的打算。于是她多次让巧玲给德顺爷爷捎话,劝劝加林,让他早点成家,这就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男人没有女人,这日子可咋过呀!但巧玲一次又一次从德顺爷爷那里捎回的话是,加林说他的心已经死了,他是不愿意再伤害别的女人。这让巧珍的心灵更加地不安。
巧珍哪里懂得加林的心思呢?在情感方面,加林记得贾老师曾在一封信中告诫他,“男女之间爱这东西在现实生活中真是太奢侈了,如果有人心甘情愿地爱你,那真是上辈子修来的;如果没有,你也不必懊恼,淡然宁静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高加林生命中的两个女人刘巧珍和黄雅萍对他都是心甘情愿的爱,一个是形而下的爱,一个是形而上的爱,在高加林看来形而下是生活上的爱,而形而上则是精神上的爱,鱼和熊掌哪有两者兼得的。高加林现在已经失去了人生中的爱情,没有爱情的婚姻还有什么意义呢?因此加林打算一人独自过活。
巧珍又出现在村子里,这个瘦弱的女子,面容是那么的平静,步伐是那样的稳重,她似乎从骨头里渗出了一种巨大的力量,让人肃然起敬。
马拴走了,社员们从巧珍那幽深的眼窝里,看到了一个不幸女人的无奈和伤痛。
顽强的巧珍又开始了自己的人生,再也不能这样消沉下去了,她要担负起母亲的责任,好好抚养甜甜。巧珍的身影又出现在世人的眼里。
有时,社员也看到巧珍不修边幅的在门楼旁的枣树下呆呆地坐着,手里拿着的活计也不知道做,像是在等着什么?又像什么也不等,她就是那样地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