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和新室友见的第一面,陈慕武根本没能认出来,站在他面前的这个比布莱克特还要沉默、还要腼腆的家伙是谁。等双方互通了姓名之后,两人脸上都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几分惊讶的表情。不过陈慕武的表情只在脸上停留了零点零几秒,因为他立刻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惊讶得太早了。换句话说,对面这个人在未来的名气会很大,但是现在,他只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剑桥大学研究生新生,一个从乡下布里斯托尔郡来的穷小子,连一丁点儿的名气都没有。陈慕武觉得做出刚刚那种夸张的表情,如果被别人看到,可能会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他的新舍友是未来量子力学的中流砥柱之一,保罗·阿德里安·莫里斯·狄拉克。陈慕武想,可能是因为狄拉克现在嘴上还没有他那略带标志性的胡子,而且脑袋顶上的头发也还比较茂密,发际线还没往后移,所以自己才没能认出他来。如今的狄拉克,只是一个刚从布里斯托尔大学取得了数学双学位的本科生,在剑桥大学贵族学生天龙人们的眼中,他毫无疑问是那种从外地来的乡毋宁,仅比陈慕武这个黄皮肤的外国人地位高那么一等而已。和陈慕武一样,狄拉克一开始也是一个工科学生。不光他俩,就连卡皮察和布莱克特,也都或多或少地接受过工学训练。可能在老一辈实验物理学家眼里,有一定的工程学知识是一个加分项。两年前,狄拉克从布里斯托尔大学取得了工程学学士学位,并通过了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入学考试,获得了每年七十英镑的奖学金。相比之下,三一学院给陈慕武开出来的奖学金是每年三百英镑,七十英镑和这个数字比起来,实在是不值一提。这笔奖学金平均下来,每天还不够四先令,远不足以支持狄拉克在剑桥大学完成学业,所以他又回到了布里斯托尔大学,读了一个数学的双学位。今年再次毕业之后,狄拉克又获得了布里斯托尔大学提供了每年一百四十英镑奖学金,再加上圣约翰学院的七十英镑,他终于能够进入到剑桥大学学习。狄拉克在报纸上读过有关陈慕武的新闻,所以在得知自己的新室友竟是来自中囯的陈之后,他显得很高兴。两个人互相之间都觉得对方才是大佬,所以一开始的相处都很是拘谨。但是布朗太太却对自己家的这位新房客的国籍,有些不太满意。卡皮察住在自己家里时,简直就是一枚开心果,整个房子中都充满着快活的空气。而几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布朗太太对住在自己家的陈慕武的观感,也提升改善了不少。这个中囯陈不但出手大方,她每次把洗好的衣服给他送过去后,都能收到几个便士的小费。陈慕武还时不时的就带着另外一个中囯人来到自家的厨房,做上几道美味的中囯菜,并且总是邀请自己一起品尝。第一次的时候,布朗太太还小心谨慎,生怕叶公超会端上来一锅炖老鼠。但看到无论是卡皮察还是同样来做客的布莱克特,都吃得津津有味,再加上厨房里传出来的香气令她食指大动,布朗太太终于没忍住诱惑,接受了陈慕武的邀请。吃完那顿饭之后,布朗太太为自己身为一个英国人而感到十分羞愧,她觉得自己国家开辟了那么多块殖民地,从全世界掠夺来了无数种香料,但做出来的英国菜的味道,却还是十分难以描述。不得不说中囯菜的味道远胜于英国菜,在布朗太太的心中,大概和她从没吃过的法国菜差不多。从此之后,布朗太太对中囯菜的热爱是一发而不可收拾,她甚至都想过,鼓动陈慕武忽悠另外一个厨艺更好的中囯人搬出原本住着的学院,也来自己家里住。如果他有时间能够教自己做几道中囯菜,布朗太太也不是不能考虑给他减免一些房租。结果如今的新房客不是那个会做菜的中囯人,而是一个看起来就木讷至极的傻小子,这让布朗太太很是失望。陈慕武开始没话找话:“保罗,你的导师是谁?”他已经被卢瑟福选为了今年收的唯一一位博士生,至于卡文迪许实验室里的其他新生,全被卢瑟福推给了手下的几位教授。“我的导师是福勒教授,陈先生。”狄拉克一脸严肃地回答,在称呼上也是谨遵着英国的传统,只称别人的姓,从不直呼其名。陈慕武天天彼得、帕特里克的这么喊,纯粹是被卡皮察给带歪了。估计帕特里克早就已经被喊得麻木了,所以才对陈慕武的喊法毫不介意。陈慕武继续套着近乎:“那好,既然我们都是实验室的新生,那么以后彼此之间要互相帮助,多多照应。”狄拉克一脸不解:“实验室?什么实验室?”“当然是卡文迪许实验室啦!狄拉克先生,你这装出来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真好笑。”陈慕武也及时更改了称呼。“抱歉,我不是卡文迪许实验室的新生。”狄拉克虽然语气中有些疑惑,但他的脸上仍然保持着毫无表情的状态。他的这种顶级面瘫水平,布莱克特都要自愧弗如。“你不说伱是福勒教授的研究生吗?他不就是卡文迪许的?”“对啊,没错,可福勒教授是数学系的老师,我也是数学系的新生。”?狄拉克不是鼎鼎大名的物理学家吗?怎么会跑去读了数学系?难道这是因为自己穿越带过来的蝴蝶效应?被别人当成神一样的人物迪化了很久之后,终于轮到陈慕武也自作多情了一回。狄拉克本来就有布里斯托尔大学的数学双学位,进入到剑桥大学的数学系读研究生顺理成章。此时的狄拉克,满脑子里装的还都是数学,他甚至都不怎么知道麦克斯韦方程组,于是也就更不关心光子和电子到底哪一个是粒子,哪一个是波了。而他之所以能成为量子力学的中坚力量,还要靠日后的另外一段机缘。陈慕武没读过狄拉克的传记,所以才在这方面产生了误会。在他大吃一惊的同时,狄拉克也同样摸不着头脑。两人又费了好半天口舌,才互相厘清了彼此之间的误会。可能因为双方渐渐熟悉,狄拉克还主动向陈慕武提出了一个问题:“陈,我在报纸上读到过,据说你和爱丁顿教授的关系不错?”在物理学上,狄拉克唯一感兴趣的,就是爱因斯坦提出来的相对论。这是因为他曾在大学时期,读过爱丁顿用英文撰写的那本广义相对论科普书籍《空间、时间和引力》。所以狄拉克选择进入剑桥大学学习,一定程度上也和爱丁顿对他的影响有很大关系。提起爱丁顿,陈慕武脸上一红,因为他终于想起来,自己在剑桥大学里,原来还有这么个熟人。似乎在今年四月份第一次和爱丁顿见面的时候,自己好像答应过他,用不了多久就会去天文台向他请教天文学问题的,是吧?“是的,我确实和爱丁顿先生相识。怎么,难道你想和他见一面吗?”陈慕武说了句玩笑话,可偏偏狄拉克却当了真。“我可以吗?那真是再好不过了!”在来到剑桥大学这半年的时间里,陈慕武基本上天天都待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里。鸽子放了这么久,他甚至都有点不好意思再去见爱丁顿了。但谁也没想到,面前的狄拉克却对爱丁顿这么感兴趣。陈慕武牛皮已经吹了出去,现在是覆水难收。他只能答应狄拉克,等开学这一段繁忙期过去,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就带着狄拉克去天文台见爱丁顿。……开学之后,陈慕武又跑了一趟伦敦,倒不是去参加伦敦中囯学生会组织的开学舞会,而是因为一件公事。范源濂前年从教育总长的位置上辞职,远赴海外,到美国考察乡村教育。前不久,他收到了教育部的总长黄郛的一份电报。黄郛也就是陈慕武的那位同乡,在内阁几次变更之后,他现在已经卸任了外交总长,反而成为了教育总长。接任外交总长的是顾维钧,他还有另一个身份,那就是驻英公使。只不过在伦敦任上待了没几天,他就回国参与政治,因此公使馆方面便一直由一等秘书朱兆莘担任了好几年的临时代办。顾维钧上任之后,并没有停掉之前黄郛大手一挥开出来的那个特别官费,这让陈慕武之前的担忧落了空。黄郛从国内拍来的电报,请范源濂做为民囯代表赴英国,和英国政府相关人士商洽,将庚子赔款用于教育事业这个问题。来到英国之后,范源濂特意向接待他的驻英使馆临时代办朱兆莘打听,有没有那种品学兼优的留学生代表,能让他为此次困难重重的谈判,增加一些筹码。连犹豫都没犹豫,朱兆莘直接推荐了在英国国内露了大脸的陈慕武。和那帮整日混迹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打牌、跳舞、拍婆子的留学生们比起来,两者之间的差距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范源濂同意之后,朱兆莘就赶紧给陈慕武拍了封电报,请他来伦敦帮忙撑撑场子。“苟利国家生死以”,对于这种有利于国家的事情,陈慕武当然不会推辞,他按照信上的时间来到伦敦,准时出现在了第一场谈判的现场。陈慕武以为自己既不懂外交,又不懂政治,应该是来充当一个吉祥物式的角色。他的到场应该就是让谈判桌对面的英国人看看,民囯也能培养出国际知名的人才,把庚子赔款多向教育方面倾斜,便会有更多的陈慕武来到英国留学。谁知道他却成为了全场的焦点,每个鬼佬儿都想看看,这个最近搅得物理学天翻地覆的中囯人到底长什么样子。看到陈慕武在场如此受人瞩目,范源濂觉得朱兆莘确实给自己推荐了一个好帮手。他乘胜追击,在原本拟定好的条件后面,又多提出了一些筹码。不过在谈判当中,双方谁都想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利益,所以当然不会在第一次会谈时就达成协议,必须要进行长时间的拉锯战。由于还有学业在身,陈慕武只出席了这第一次会谈,他当天就要坐晚班车赶回剑桥去。临走前,陈慕武还特意和范源濂打听了一下,他弟弟范旭东的永利碱厂那边,工作开展得怎么样了。范源濂有些惊讶,他没想到陈慕武居然还知道自己的弟弟。他老老实实地告诉陈慕武,听说侯德榜工程师在花大价钱买来的索尔维制碱法的基础上,改进出了一个原料利用率更高而且成本更低的新办法,只是好像因为阿摩尼亚无法大量供应,所以目前只能在实验室中小范围试制,并不能大批量生产。看来永利碱厂那边,应该是已经完全掌握了侯氏制碱法,现在缺的就剩一个合成氨工厂了。现在,一座连工艺带设备的合成氨工厂,陈慕武估计怎么着也得需要三万英镑左右。而且,关键这东西还有价无市。事实上,在二十年代以前,合成氨一直都是被德国垄断的一项高科技技术。只不过因为打了个败仗,德国不但失去了大片国土,失去了鲁尔工业区,就连德国人的技术专利,也都被全部开放给了国际联盟。好不容易抢来的专利技术,为了继续确保其垄断地位,列强们自然也不会轻易地对外出售。中囯作为“公理战胜强权”的战胜国,在分赃的“巴黎和会”上都吃了瘪,想要染指这种高精尖的技术,更是痴心妄想。不过,眼下倒是有个好机会,那就是趁着德国通货膨胀的时候,到他们那边浑水摸鱼一把。现如今最先进的合成氨办法,正是由德国科学家弗里茨·哈伯发明出来的,他凭此获得了1918年的诺贝尔化学奖。而且这位哈伯先生,还和爱因斯坦是好朋友。陈慕武打算回去之后再给爱因斯坦写封信,看能不能让他牵线,让哈伯搭桥,说不定就能联系上德国的巴斯夫工厂,从他们那里采购到一套设备来。陈慕武拒绝了留下吃晚饭的邀请,告别了范源濂和朱兆莘,坐着下午的火车急匆匆地离开伦敦返回剑桥。因为他之前还答应了狄拉克,要在今天下午带他去剑桥天文台拜访一下爱丁顿。……“哟,哟,哟,让我们瞧一瞧,这是谁来了?”时隔半年再次看到陈慕武,爱丁顿的眼镜后面,流露出一股无比幽怨的目光。他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不自觉地摆出来一种防御姿态。心理学上说,这是一种在陌生人面前不自信的一种表现。当然,这个陌生人显然不是陈慕武,应该是跟在他后面的狄拉克。陈慕武厚着脸皮地赔了个笑脸:“爱丁顿先生,好久不见,我是陈慕武啊。”“陈,你是又有论文被扣在《哲学杂志》编辑部了,想再请我出山去跑一趟吗?”可能顾忌跟在陈慕武身后的那个陌生人,爱丁顿的阴阳怪气的技能并没有火力全开。“先生,实在是对不住,我最近在卡文迪许实验室那边被各种事情忙昏了头,一直抽不出时间,来向您请教天文学上的问题。“不过在提问之前,容我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新室友保罗·狄拉克,他是今年圣约翰学院的研究生新生,从中学时就很喜欢读您的著作,因此在得知我和先生认识之后,就拜托我带他来和您见一面。”“就知道,你没事儿绝不会往我这里来。”爱丁顿身上最后一丝绅士气息,让他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但等他走到狄拉克面前时,却又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表情,朝他伸出了手:“你好,狄拉克先生,我是就是爱丁顿,谢谢你喜欢我写的书。”受宠若惊的狄拉克,把手和爱丁顿的握到了一起。他甚至被惊得说话都有点断断续续:“爱丁、丁顿教授,很荣幸见到你。”爱丁顿把两人让到了沙发上,然后话题又回到了陈慕武这里。“说说吧,陈,你那个在今年三月份的轮船上就想好了的天文学问题,是什么?请别告诉我,你认为环绕地球运动的月球是一种波,环绕太阳运动的地球也是一种波!”牙尖嘴利的爱丁顿还是觉得不解恨,于是又在电子是一种波的问题上,讽刺了陈慕武一句。“当然不是,当然不是,月球怎么可能是一种波?”陈慕武嘴上说。当然是,当然是,月球也是一种波!陈慕武在心里想。按照物质波的理论,世间万物都是一种波,只不过宏观物体对应的波长实在是太小,所以日常生活中无法观测罢了。“所以你到底有了一个什么样的新想法?不对,半年之后,再新的想法也都变成旧的了。难道说你在广义相对论方面,又取得了新的进展么?”听爱丁顿提到了相对论这个让他感兴趣的话题,前一秒还在沙发上无所适从、觉得自己可能误入了大佬们研究现场的狄拉克,立刻就打起了精神来,身子也挺得笔直。“这个……也不是,先生,这次我来,只是想纯粹请教一个天文学问题,和广义相对论,可以说是毫不沾边。”陈慕武话音未落,狄拉克的身体又迅速萎靡了下去。这样短时间内的一起一伏,足以说明,世间万物皆是波,狄拉克也不例外。他同样是一种波,一种频率较高的波。(本章完)
41世间万物皆是波(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