嶙峭殿门槛很高,伍雀磬提着裙角跨过去。门内的地是打磨光亮的墨色砖石,二尺见方为一块,铺遍内殿也要成千上万。砖色油润,光可鉴人,一脚踏过,不涩不滑。
宫内白日掌灯,廖壁交出一手,待伍雀磬识趣地牵上去。
那手被光亮包裹,透如玉石,秀美有加。二人貌若亲昵走过大殿,身影倒投砖石,如水上浅影,形似合称。
殿深处,帐幔罗纱,一一拨开,宫主的内寝,贝阙珠宫,四壁辉煌。
廖宫主单字名华,年过六旬,倒弄出廖菡枝那际也该深知天命,无怪廖菡枝她娘记恨。
但廖宫主的容貌拿到今日也可糊弄于人,盛颜,乌鬓,目有朗日。到老的身形仍旧高健伟岸,臂膀宽阔,宫主拖曳而尊贵的居家便袍被他一穿,当真有谁都要骇于正视的威仪。
廖壁躬了躬身,禀明来意,廖宫主挥手令人住声:“我命你出云滇迎人,你就虚以委蛇敷衍本座。如今宫内上行下效都拿了本座儿女当标靶,流落三个,回来一个,你当真以为我不知你背后做的那些事?”
廖壁垂眸,照旧毕恭毕敬:“要阻止宫主一家团聚的是左护法,我也姓廖,还不至于六亲不认。”
这话说的,好似那多年对子女视而不见的廖宫主更有六亲不认的嫌疑。
“你除了想气死我,还有何人生目标?”
廖壁寻了一座,掀衣入座,落落大方,将伍雀磬孤零零留在她爹廖华面前。
“是以,你才记起自己尚有骨肉在外,只因我再不讨宫主欢心,已叫你看不顺眼了。”廖壁接了话。
廖宫主目似火烧,眉间纹路似被斧钺深凿。伍雀磬既未开口,也未在心中胡思乱想。这子不孝父不慈的一幕之于廖菡枝是谓讽刺,哪怕再如何透着股硝烟气,到底是父子二人十多年相处积出的矛盾,廖菡枝像什么,像这矛盾凸显时才得以出场的调和剂。
沈邑话廖壁虚伪,但敢于明白敞亮的不尊父不敬主,反比廖宫主当着女儿面目狰狞要更得伍雀磬待见。
廖宫主对长子深表失望的怒气倒是不掺假,但于一个从未得过父爱之人的眼中,这番打骂都觉刺眼。
伍雀磬也并无看戏之心,面前二人与她全无关系,日后只会逐一扫除。廖宫主缓了片刻,向伍雀磬招了招手:“你过来。”
伍雀磬一步上前,贴得比谁都快。马含光教导她,被命上前就不要退后,要往左就别往右,不讨好的话、不谄媚的事,一样都别做——“比起一味拍宫主马屁,做一位能力突出、将万极带上高峰的少主不是更站得住脚?”伍雀磬曾问。
马含光却不以为然:“廖家血统的传承,除了夺位叛变,最终的继承人是谁说了算?宫主信物青金铃又在谁手里?你尽心竭力鞠躬尽瘁哪怕做得再出色,不入掌权者的眼,谁会记你有功?所以想出色就别太出风头,你爹忌惮对他有威胁之人;你也切忌独树一帜去做那忠言逆耳之辈,逢迎卖乖谁都喜欢。”
“哦,那我这么乖,为何马叔叔不喜欢?”
她那时瞪着一双漆黑亮眸眼巴巴看他,马含光亦不惮与她对视,好一会儿,道:“我喜欢大义凌然、宁死不屈的。”
伍雀磬呜嚎:“那也是我啊!”
马含光轻乜了眼:“但我又最恨表里不一的。”
伍雀磬被生父廖宫主按着小手嘘寒问暖时,心中就想着那样的马含光。
廖宫主对爱女比对她哥亲切,多年御人的功底,不摆架子,半点疏远都不显。
廖菡枝鼻子与眼都与他相似,脸型又承袭了她短命的娘,令廖宫主怅惘起那年的菡萏花开,红裙失足。
廖壁支额冷眼一旁,待长话叙完,懒散着语调开口:“宫主宽心,菡枝回家一切事宜我会安排,定不叫她有半点不适。”
“不必你。”廖宫主没向其望一眼,冷道,“含光一路护她有功,二人相熟,更知她喜好。”
廖壁坐正了身:“马含光是重伤离宫,宫主真信他有本事在日后的总坛内立足?”
“哼,强于你。”
廖壁又靠回去:“那至少今夜让我为菡枝洗尘,兄妹一场,这点情分总该有的。宫主重症初愈,就安心休养,别来相陪了。”
……
这日到了辰时,天色已暗,出云岫上独辟出的一座蜃月楼内,主人未归。
马含光由内行出,见沈邑迎了上来:“人一出嶙峭殿,就被廖壁捉去了武王峰,说要接风洗尘。”
马含光“嗯”了声,沈邑追上去:“这路可不是往武王峰的。”
“亲兄妹初见吃顿家常便饭,有何大惊小怪?”马含光停也未停。
沈邑眯眼:“你真不怕?廖壁雄心万丈,誓要将万极纳入掌中,因此才遭了宫主忌讳。少宫主说是亲妹妹,却更是来抢他囊中之物的人,这一顿便饭岂会吃得容易?”
见马含光仍旧毫无反应,沈邑叹声望了望天:“今夜的月色可真亮啊,也不知是否有什么不祥之兆。”
话未说完已被马含光打断:“连应付顿饭的本事都没有,如何去比廖壁?”
此话出口的半炷香后,马含光却是站到了武王峰的武王殿前,面色阴郁地等人通禀。
然而前去通报的弟子入殿便没了影,马含光耐心耗尽,一步越过了守卫。
“哎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擅闯大公子内殿?!”
守卫与侍者一路的阻拦,几乎与这位胆大包天的墨衣人同时步入廖壁公子的膳厅。
一屋子酒气馔香,一排排红烛高烧,马含光蓦地停步,硕大一张圆桌,稀疏坐着七八个人。廖壁与廖菡枝自然在上座,左右则是美姬与廖壁的亲信。
可那一桌的菜色,林林总总俱是些蛇虫鼠蚁。
马含光眸色一暗,欲上前却又见伍雀磬朝他摇头,瞬间戾气略敛,安然立在原地。
廖壁也扬手挥退护卫,连一旁愤而起身的亲信左右都因此变作按捺。廖壁情绪犹在,一道道指着菜色冲伍雀磬继续推介:“这是蜂蛹,土锋黄蜂毒马蜂——哦错了错了,无毒无毒,哥哥毒谁也不能害自家妹子。
“还有这道异曲同工,叫蚂蚁蛋,又精细又白嫩,瞧那其中的小蚂蚁动得多有趣。
“再看这,水沟里捞出的蜻蜓幼虫,不细瞧,与蝇蚊都难以分辨,然而放进油锅里滚一滚,保你齿颊留香。
“你若嫌蜻蜓个小,这大腹圆蛛可是又大又斑斓,一身的脚,满背的花斑,滚水里汆烫,样子都不变,你一口吞下肚,就似吞了个活的,脚都不少你一只——”
“别再说了!”伍雀磬开口叫人打住,“就这盘,飞蚂蚁,火上现烤一烤,给我来一盘。”
廖壁端高双手,对侍者道:“听到没,伺候着。”
那烤飞蚁未几被端来伍雀磬面前,香飘四溢的烤肉味,就是马含光一踏足此间嗅到的香气。
“蛇羹备好,我要漱口。”伍雀磬话间一口嘎嘣断了飞蚁的身子,半截脑袋含在嘴里,一抬头撞见马含光的眼,就好像见她活吞肉虫般不可思议。马含光不待她将那指甲大的乌黑蚁头咽下腹中,人已闪身到她身侧,一手捉了她手:“少主水土不服,初来乍到还是忌口为妙,起来,走。”
伍雀磬将要听话站起,一旁廖壁亲信就拍了桌子:“马含光你这是哪一出?少宫主兄妹二人开席言欢,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来闹事?”
伍雀磬见状便又坐回去,伸手去够蛇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