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野看着马车走远,转头便朝着相反地相反快速离去。
他有目的地在街道间穿梭着,似乎十分熟悉,一路朝着城东的方向走,很快周围的景象便变地颓败、杂乱起来。
城东是江湖人聚集之地,鱼龙混杂,是省城环境最复杂的地界,不时有人横死。
尚野踩着脏水坑自如地穿梭在一条条逼仄幽暗的巷子,很快在一堵墙边停下。
脚尖一点,一下子跃上墙头,在极窄的墙上快走几步,又是一个跃身翻进了一座小楼的窗户。
屋里的人正全神贯注地关注着对面小院里的情况,被突然闯入的人吓了一跳。
神经瞬间紧绷,下一瞬便拔出大刀准备与对方交手,被一个清冷的声音喝止了。
“住手!忙你们的去。”
乔装的衙役们这才松开握着刀柄的手,重新回到各自的位置继续监视起来。
萧千翎皱着眉朝尚野走过来,微仰着下巴不悦地问,“你怎么会在这?你跟踪我们?”
尚野朝萧千翎行了一礼,这才开口道,“萧捕快误会了,我是跟踪全哥才来的这。”
“你跟踪全哥做什么?”
萧千翎当即警惕起来,这人本来与全哥是一伙的,都是状爷的手下。
尚野没有漏过萧千翎眼中的怀疑,表情毫无波动,直言道,“是井甘小姐的吩咐。”
萧千翎愣了一下,很快就想明白了。
用全哥钓出状爷本就是井甘提醒范知县的,她之前又被状爷绑架过,一直关注着这件事也很正常。
“只是跟踪?没别的?”
这回尚野闭着嘴没有回答。
萧千翎挑了下眉,无奈地吐了口气,“她又想整什么幺蛾子?”
尚野沉默了一会,只是道,“萧捕快等着看便是。井甘小姐绝不会放全哥逃掉,这一点你大可放心。她派我一直监视着,也是以防万一。”
萧千翎恨不得翻白眼,井甘要是在这,她肯定要戳爆她的脑袋。
又是这样,又先斩后奏。
她想得倒周全,派尚野暗中盯着,把她这个捕快撇到一边。
“你来了也好,多个人多双眼睛。”
说完就气鼓鼓地拿起千里眼准备继续盯人,尚野上前一步喊住她,“萧捕快,井甘小姐请你去韩家接她一趟。”
萧千翎回头,“韩家?哪个韩家?不会是那个韩家吧。她去韩家干什么?”
尚野便把韩凡派人请井甘去韩家瞧古籍的事说了一遍。
萧千翎眨了眨眼,心里思索着井甘什么时候和韩凡这么熟的?
上次她和井甘去酥云楼查案撞见韩凡,那时她也不认得这人,后来饭桌间讲笑话一般与范知县提起,范知县才告知她那人的身份。
原来那光头公子是湘安首富韩家的独子,还与她同是留仙县三大奇景之一。
韩凡是个花花公子,惯爱眠花宿柳,韩家老爷怕他染上花柳病,禁止他逛花楼。
所以省城的花楼都不敢接待这位客人。
韩凡便时常跑县城里来逛青楼,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留仙县的奇景。
“我这忙着呢,一刻都不敢错眼。你自己去接吧。”
萧千翎还埋冤着井甘先斩后奏,等着看她准备的幺蛾子,这会根本不想理她。
尚野道,“井甘小姐说,你若去接她,她便答应为县衙效力,日后遇到案件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在所不辞。”
萧千翎本来不耐烦的表情一瞬间像是被人撒了一层金粉,闪闪发亮!
“当真?”
嗓子都不受控制地破音了,嘴巴微张,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满是光彩。
“话我传到了,去不去你自己决定。”
尚野抛下这么一句,转头又从来时的窗户翻了出去。
萧千翎等不住了,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面前,怎可错过。
她已经肖想太久了。
这儿有衙役们盯着,尚野也在暗处盯着,又加上是白天,全哥藏在院子里根本不敢乱跑招眼,所以她大可走一趟。
只是短瞬的思索便做出了决定。
萧千翎吩咐了手下几句,欢欢喜喜地走了,呵呵的笑声却久久地飘荡在屋子里,冒着傻气。
井甘已经在韩家的偏厅等了两刻钟。
两刻钟前她刚进韩家的门,便有小厮急急忙忙来找韩贵,说少爷刚刚不小心从台阶上跌下来扭伤了脚。
韩贵大惊,也顾不得招呼井甘,只让人把她领去偏厅,便急急忙忙去看韩凡了。
然而井甘却清楚听到,韩贵走出她的视线后便停了下来,全然不负刚才的着急。
他冷静地吩咐小厮看着她,别让她到处乱跑,之后便去找韩老爷回禀消息。
井甘早料到韩贵请她醉翁之意不在酒,韩凡不过是托词,真正要见她的是韩老爷。
所以她也没太惊讶,只是装作不知地等着。
等待的期间还侧耳探寻了一下韩凡的踪迹,结果不负所望。
韩凡正在发脾气,又是砸东西又是骂人,动静闹得不小。
按理大少爷发火,又是韩家宝贝的独苗,应该会有很多下人拦着劝着,可据她听到的,韩凡身边只有一个人。
其他下人都被赶地远远的。
“又关老子禁闭,除了关禁闭还有没有新的招!”
韩凡的大喊大叫不时夹杂着瓷器摔碎的声音,还有推推搡搡的动静。
“少爷您快进屋里去吧,您头发还没剃呢,小心被人瞧见。老爷要是知道了,又是一个月不能出门!”
下人的声音都快哭了,一个劲把人往屋里推,偏偏韩凡今天气上了头,偏不管,就是要往院外去。
“这是老子家,老子想去哪儿去哪儿,你给我滚开!”
韩凡一脚踹下人身上,下人哎哟一声摔坐在了地上,却不敢让他跑,死死抱着他的腿。
“少爷,您就当可怜可怜小人,别出去。否则老爷肯定会打死我的。”
下人呜呜哭起来,抱着韩凡的手紧了又紧,任由韩凡又骂又踹,丝毫不敢放松。
“老子就要这么出去,让人瞧见最好。都几百年的老黄历了,还这么畏首畏尾,亏他平日吹牛自诩有颗豹子胆,我看分明就是老鼠胆……”
“凡儿!”
韩凡正闹着,一个女人的声音赫然响起,瞬间打断了他的声音。
“你还在胡闹,你还不知道自己犯下了多大的错吗!”
韩凡一脸烦躁地看了对方一眼,“你又要老生常谈,不就是红……”
“住嘴!给我回屋去。”
女人声音陡然加大,也更加肃然威严。
“平日什么事都由着你,这件事关系重大,关乎着整个韩家的命运。你再敢这么口无遮拦,别说你爹饶不了你,为娘也不会轻饶了你。”
许是被母亲的话震慑住,韩凡撇撇嘴,终于偃旗息鼓不再闹腾。
“我看真是平日太纵着你了,才让你这么无法无天,不知天高地厚。回屋去把头剃了,老老实实抄写五百遍金刚经,静静心。”
韩凡那边没了动静,刚好阿兰拍了拍她的肩膀。
井甘这才收回注意力,便见一个丫鬟从厅外进来。
丫鬟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道,“我家老爷请小姐去花厅。”
井甘跟着丫鬟出了偏厅,拐过一条九曲回廊来到了另一座厅室。
刚到门口,一眼便瞧见里面坐着的韩老爷。
井甘瞧着那圆滚滚的身形愣了一下,暗暗咽了咽口水。
韩凡不会是捡来的吧,这父子俩也太不像了。
韩凡尽管不正经,却不可否认他长得还不错,有一张花花公子的漂亮脸蛋,个子也高。
不过韩老爷嘛……则与韩凡完全相反。
个子矮,身材肥,轮廓扁平,完全是两个模子。
井甘突然好奇韩凡的娘长何模样。
花厅的门槛很高,轮椅进不去。
阿兰试探地踩了踩门槛的高度,这才抓着轮椅两边扶手,将井甘连轮椅带人一起提了进去。
韩老爷坐在上首太师椅上就那么看着,并没有帮忙,或者吩咐下人帮忙的打算。
等井甘进了厅堂,上前主动见了礼,韩老爷这才开了口。
“你便是凡儿的朋友,果然是与众不同。”
韩老爷表情柔和,说出的话却颇有深意,眼神也不隐藏地扫了井甘的双腿一眼。
他所言的与众不同,怕是指的她这残疾的身体吧。
井甘全然没有露出自卑、难堪、或被冒犯的神情,始终从容自若地保持着得体微笑。
韩老爷眼神一闪,不由暗笑了一声。
“凡儿请了姑娘来做客,却不想摔了腿,大夫这会正在医治,不宜见客,让姑娘白等了。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韩老爷一个长辈,这般态度算是十分和蔼可亲了,井甘却深知他另有目的。
既然人家要装,她自然也要帮着配合配合,不然让人家一个人在那演,显得多尴尬。
井甘便露出一个关心的表情,虚情假意地道,“韩少爷伤得如何,腿断不了吧?”
韩老爷嘴角抽了抽,“无甚大碍,卧床修养些时日便能好。”
井甘松了一口气,“那便好。我身体有疾,最是理解不良于行的痛苦。韩少爷风神俊朗可别落得与我这般才好。还请韩老爷转达我的关心,让韩少爷多多休息,好好保养。”
那关切的表情和态度十分真诚,说出的话却怎么听都不对味。
韩老爷的嘴角又是一抽,这姑娘到底会不会说话,谁要变得和她一样不良于行!
韩老爷心中对她升起一丝不悦,面上却不显,端起茶盏抿了口茶,自然地提起那日墨香茶楼之事。
“凡儿在家中说起你好多次。一个小女子敢于与众前辈比拼,还赢过书先生,果然是英才出少年。说起来我韩家与隋家是世交,你既是沧海书铺的小股东,便也算自己人。”
韩老爷这是开始与她拉近乎了?
井甘神情淡淡地喝着茶,看似在认真听他说话,实则根本没上心。
韩老爷始终观察着她的表情,心中微讶,这姑娘怎么和他调查的完全不一样?
不是说这姑娘很聪明,在朗朗读书会上也是大出风头,伶牙俐齿,他有意亲近怎么一点都不欢喜?
想他韩家的地位,多少人想要巴结都巴结不上,换做寻常姑娘早就开心得要飞起来。
单说她身为沧海书铺小股东,韩家愿承认与隋家是世交,日后于沧海书铺的发展大有裨益,怎么着也不该是这副冷冷淡淡的态度。
韩老爷见井甘不接招,只能继续道,“听说凡儿还带你们到阁楼上玩了?凡儿这孩子虽爱玩闹,却不是什么人都会主动亲近,他愿亲近必然是真心实意、真心看重的。你年纪虽小,瞧着却比他稳重聪明,日后在外头多帮我看顾着他些,别让他老惹事。”
韩老爷圆润和气的脸上挂着慈爱的笑,提起阁楼时那随意的口吻,好像阁楼并非见不得人的地方。
语气也更客气、更亲热了。
井甘扯了扯嘴角,“我与韩少爷只见过两次,并不甚了解,谈不上看重不看重,更遑论看顾了。”
韩老爷只当她客气,哈哈笑两声,“单凭你不小心折断他的手,他却不与你计较,便能看出他待你不一般。有你在他身边看着,我也放心些。”
井甘暗暗挑了挑眉。
哟,状告得挺快啊,还主动帮她遮掩成‘不小心’,真是大度啊。
不过韩老爷拜托人这架势,怎么有种将不成器得儿子托付给儿媳妇好好辅佐教导的错觉?
当长辈的主动把儿子和个未出阁的姑娘扯在一起,也不怕传出闲话?
要说韩老爷看中她了,想让她当儿媳妇这种想法,井甘想都没想过。
不说家世,单单她这身体,寻常百姓家都不愿娶个残废当儿媳。
或许韩老爷也是看她身有残疾,动都动不了,不怕她与韩少爷传出什么绯闻来。
韩老爷边说话边打量着井甘的神情,等近乎拉够了,悠然地搁下茶盏,这才点到今天的正题。
“你想必也知道,墨香茶楼曾是隋家的书楼,后来才被韩家买了过来。
那阁楼原本是隋家那位天才专研苦读时休憩的地方,韩家买过来后便封了起来,同时把传家宝也封在了里面。
本想着知道上面有个阁楼的人少之又少,传家宝放家里还不如放阁楼里安全。而且老一辈的人也有沾沾天才气息,兴旺家族的想法。
这一放就是几十年,从没出过纰漏,却没想到被凡儿那小子误打误撞给发现了。
也亏得是被你们瞧见,要被外人瞧见,怕是早被偷走了,我还没法和列祖列宗交代。”
韩老爷自说自笑,神态悠然,像是在与朋友聊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
井甘却能清晰感受到他不动神色的观察和打量。
她笑而不语,只是静静听着。
“不知道发现传家宝之事,你可还与别人说过?”
井甘循声抬起眼,用疑惑的眼神看着韩老爷。
韩老爷笑道,“凡儿一直夸你聪明,还说你虽年纪小,却支撑起家门,还开了一家甜品铺子,生意极好,特别能干。传家宝于我韩家很重要,不知可否将那日之事保密,以免引起他人觊觎。”
井甘心里呵呵轻笑了两声,上次墨香茶楼分别时,韩凡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这些分明是韩老爷自己调查的吧。
韩老爷这话是在隐晦地威胁她,乖乖闭嘴,否则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
井甘倒也不生气,能够理解,毕竟天大的秘密被人发现,威胁已经算是最和气的做法了。
井甘露出一个乖巧懂事的表情,点了点头。
“我不是爱嚼舌根的人,韩老爷放心,我不会往外说的。”
韩老爷闻言,笑容更加真诚了些,心情不错,忙唤着丫鬟上些女孩子爱吃的点心。
两人又有一句没一句地客套闲聊了两句,韩老爷以有事为由,准备起身先走,有小厮突然进来回禀。
“门口来了位姑娘,说是来接井甘小姐的,姓萧。”
韩老爷回头看井甘,井甘笑道,“是我让她来接我的,时候也不早了,回县城还要两个时辰,我便先告辞了。”
韩老爷自然没有留,客气了两句,吩咐管家好好把人送回去。
出厅堂时,是管家帮着阿兰一起抬的轮椅。
井甘状似无意地笑着提起,“说起来我和韩少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还挺独特的。我爹当时被牵连进一桩杀人案,我与萧捕快去酥云楼调查线索,偶遇了韩少爷。韩少爷还被当成淫僧被萧捕快揍了一顿。我们这也算……不打不相识。”
说着咯咯地低笑了几声,笑声带着少女天然的娇俏和调皮。
韩老爷脸上划过一丝尴尬,在青楼相识,有什么好往外说的。
他连忙转移了话题,“萧捕快?范知县手下的第一女捕快?”
“没错,就是门口来接我的朋友。据说她可是全国唯一的女捕快呢,真厉害!”
井甘一脸的骄傲,能与这样的人为朋友谁不骄傲。
井甘被推着轮椅走了,韩老爷却站在厅堂外的廊檐下久久出神。
这个姑娘果然聪明地很,临走了还不忘回他一记警告。
她故意让萧捕快来接她,又状似无意地提起萧捕快是全国唯一的女捕快,无非是让他有所忌惮,不敢随便动她。
捕快虽是小小衙门里很不起眼的职位,但女子为捕快的背后,所隐含的深意却是非同寻常的。
谁人都知道,那个女捕快的身份不同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