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于明白了。
周渐安笑起来了,他大笑,充满了愉悦和慷慨,却毫无温度。
他站在周离身旁,为他撑起伞,就像是一个父亲应该做到的一切。所以雨和雪都被拦在外面了,他们两个父子并肩,看着这个被阴谋凝固的世界。
今夜,这里是你的舞台,周离。
他伸手指点着这个城市,豪情万丈:我准备了那么久,诺大的城市都在等待你的拯救我怎么能让一个无关大局的人抢占了你的位置
你一直觉得我不爱你,可那只不过是叛逆期的错觉啊。在你的未来中,我为你准备好了一切,哪怕你的姐姐都没有你将来你所得的万分之一你是我的儿子啊,周离。我能给你所有。
你只要和我站在一起。你就能得到整个世界
你疯了
周离觉得自己已经快要被从胸中喷涌出的羞耻感和愧疚感吞没了。他发疯的想要制止周渐安说话,甚至杀死他,可一切都是徒劳,他伤害不了周渐安分毫。
你这是怎么了周离。
周渐安扭头看着发狂的年轻人,语气复杂:你是在为他而愤怒么因为他给过你一点点微不足道的信赖,和看似真诚的关爱。因为他的一点施舍,你就对我拔刀相向
他至少没有想过把我当做工具
因为他想要毁掉你
周渐安冷厉的声音掐断了周离的声音,令他的动作僵硬。
周离抬起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周渐安也在看着他,目光像是深渊一样。
他觉得周渐安在撒谎,可心中有一个声音却否定了,周渐安从来不撒谎,他蛊惑这个世界靠的从来不是欺骗
你说什么他嘶哑地问。
周渐安伸手入怀,从怀中掏出一沓本应该沉睡在保险箱中的计划文件,一张一张的展示给周离,上面陈列着长达十六页的暗杀计划。
上面列举着不计其数的可能:在上阳埋伏,在中海强袭,在公海上毁灭在任何地方杀死他。用毒药或者是刀枪,人海战术或者是强者追杀。周离怔怔地看着这一份为自己准备的计划。它严谨周密,近乎毫无漏洞。
而且还有一个凝重而坚定的签名,是云叔。
就像是心里开了一个洞,所有的愤怒和力气都流光了,只剩下了茫然和沮丧
自从你出现在他眼中时,他就在考虑如何除掉你了,周离。你能活到现在,只不过是因为他的犹豫和考虑几乎和第四阶段能力者相同的待遇,你是否感觉荣幸呢
为什么
周离后退了一步,冷冷地看着他:他从来都没有
因为他的能力啊,周离,他窥见到了你的本性,也看到了你的未来。
周渐安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像是魔鬼:他的能力是将事象如书一般的,所以他感觉的到,这个故事中的变数。
这是一种来自于经验中的本能,他能够感觉到你的意志和抉择。你是不安定的因素,是一个祸患。如果让你活下去,让你壮大,让你进入这个体系,成为有关部门的中坚,你就会像是怪物一样越来越可怕,直到有一天,你会毁灭掉他所维护的一切
放屁
周离失控了,他怒视着这个男人,第一次说出这么下三滥的粗口:统统都是放屁
是么
周渐安笑起来了,就像是在嘲笑一个哭闹的孩子:那么,周离,你回答我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轻声问,慢条斯理:如果有一天,你手中的力量能够杀死奥丁,而代价是有关部门的彻底毁灭,你会怎么做呢
我
周离张开口,即将把答案脱口而出时,却戛然而止。
一种冰冷的情感从心中升起来了,冻住了声音。
他的声音卡主了,陷入沉默,可又像是恍然大悟。因为他明白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所以他觉得悲凉和可笑因为这就是他自己。
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的选择,如此的简单,可又如此的令他想要否决。
正视自己吧,周离,你就是这么冰冷无情的人。
周渐安伸手拍着他的肩膀,像是安抚,可语气残酷:我来到这里,是为了告诉你,是时候放弃想要过平静生活的妄想了,不要再发梦。
当我第一次看到你时,就明白你已经被诅咒了,这一切从你诞生的时候就注定。你的人生注定没有那种奢侈的自由。
咔吧
周离沉默着,低垂着眼睛,他的指骨发出脆裂的声音,像是敞开了裂隙。
裂隙中充满了被冒犯,被刺痛的愤怒。
痛彻心骨。
周离,人生来是拥有才能的。
隐约地声音从其中传来,不急不缓。像是黑暗的最深处。恶魔的呓语:
有些人生来天赋异凛。光芒万丈。有些人的才能贫乏,所以甘于平庸。有些人可以是诗人,有的人可以当农夫。
但你不一样,因为你像是铁一样。你的心里某种坚硬的,锐利的,残忍或者伟大的东西。所以我才会寄望于你,将你千锤百炼,制造成武器的坯。只为了让你将来能够锋芒万丈。
你不理解我,但这是父亲对你的爱啊,这个世界这么残酷,我只能这么做,才能保证你的将来
周渐安的声音渐渐的低沉下去,渗入了他的心中,不断的回荡:
我很遗憾地告诉你你生来就是为了毁掉什么东西的,或许是这个世界,或许是你自己。抱歉,我说的过于直白。但现实无法用温柔地话语或者任何东西去改变。
寂静里,雨水依旧凝固在天空之中。
周渐安的声音仿佛被雨水吞没了。袅袅消散。
周离低下头,一步步后退,不再去看他,转身离开。
他不想再回头,也再也不愿意去见到这个男人,去他妈的毁灭,去他妈的命运,去他妈的去他妈的
可魔鬼的声音一直在徘徊在他的耳边:
你想要这么逃掉么,周离。离开这里,逃回你的家里去,去找一个女人来寻求安慰。你为了逃避,放弃保护她唯一的机会,让她在将来因为你,过着屈辱的生活。还有卢飞铁的女儿,我记得她是叫卢
周渐安
周离的脚步猛然停住了,他愤怒地回头:这是你和我的事情
不,不止。
在远处,周渐安背对着他,轻轻地摇头,像是在叹息:不止是我们两个之间啊,周离,是这个国度的所有能力者将面临的命运。
刺骨的寒意包裹了他,令他僵硬住了,无法离开,就像是他想的那样,周渐安来了,他永远穿着黑色的正装,像是乌鸦一样,只为了参加别人的葬礼。
他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喜宴,是为了向这个城市报丧。
宣告死亡。
这是你最后的机会,如果你从这里离开,有关部门就要被毁灭了。
他淡然的宣告了未来,声音轻柔:
你刚刚杀死的那个人,叫做沃尔特,沃尔特华伦特,他有十七个队友,和他一样,死在这里他们没有犯罪,却被囚禁在一个疯人院里,没有审判,却被终生监禁。只因为自己生来有了天赋。
这就是全世界对待杀伤性能力者的最常用的政策,除了中国。
有关部门是一个软弱又无能的机构,可能力者们又得救于钱丽珍那个女人的天真。
她遣散了百分之九十的能力者,只维持有关部门最低限度的运转,硬扛着领袖们的压力,只为了让那些人能够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她会因此而死,因为如果有关部门还完整,就绝对不会发生这种事情。
可事情已经发生了,她会死去,然后在基金会会顺理成章的进入这个国家,整理残局。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力机构会在有关部门的尸体上重生。
然后,一部分能力者,将会被清洗其中,包括你。
他背对着周离,可周离只觉得有无形的枷锁将自己锁死了,动弹不得。
自从你踏入这个城市的时候,不,远在你踏入这个城市之前,你所做的一切已经被部分人看在了眼中。幽魂那里有你的详细情报,包括你曾经做过什么,你杀了鬼切,你杀了双头鹫,你杀了阿卡姆疯人院对于你这种威胁,基金会绝对不会放过。
那又如何
我来告诉你,像你这样的能力者在被判定为有害之后,会遭到什么样的待遇吧。
周渐安转过头来,看着他,就像是看到了他的命运:
不允许经商,不允许从政,剥夺一切公民权利,你将会被监禁,你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对在基金会的特工的监视中老去,失去现在的一切。
如果你拒绝成为沃尔特那样的工具,那么你每个月会被定期注射药剂。然后在副作用之下偏瘫。衰老。麻痹,痴呆,变成一个废物。三十年之后,流着口水看着你所爱的女人,看着她为了养活你出去打工,接受那些监视者的侮辱和抚摸你所努力维持的一切,你所坚信的崇高道德和底线都会被毫不留情的摧毁,然后他们会告诉你他们不在乎。
在难以言喻的沉默中。周渐安看着他,雪从他的伞沿上落下。
周离,你只能进,不能退了,就像是你的姐姐一样。
他的眼神静谧又怜悯,可是又那么的高高在上:
因为你们是怪物啊。
在寂静里,无数的水珠如晶石一般悬浮在空中,它们如此的美丽,又如此的冷漠。声音在它们彼此之间碰撞,于是它们上的倒影就泛起一层层微弱的涟漪。
在倒影中。周离愤怒的面孔渐渐的扭曲,破碎变成一片空洞的茫然。
因为他们是怪物啊怪物
心中的某个幽暗处传来愤怒的尖叫。那是久远时光之前的悲哀回想。在人群的喧嚣中,那个像是疯子一样的女人指着他们姐弟两个,发狂一样的喊:
赶走他们赶走他们
在无数人扭曲的面孔里,穿着孝服的少年懵懂地看着他们的狰狞的眼神,簌簌发抖,快要哭出来。
别怕,别怕
姐姐用力的抱着他,轻声呢喃,抚摸着他的头发,可是她的眼泪落在周离的脸上了,带着炽热的温度:姐姐会保护你的,不要怕,就算妈妈不在了也不要怕
自那之后,漫长的五年里,就像是烧红的烙铁将印记烙在了他的脸上,他再不敢抬起头去看别人的脸了,只因为那样会被人看到自己异于常人的眼瞳,还有那两个交错写成怪物的伤疤。
那么长时间了,周离以为自己已经将它们忘了,可是它心中的那个怪物不会忘啊。它一直藏在周离的心里,在最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舔舐伤口,怯生生的对一切侵犯者张牙舞爪,却无能为力。它那么软弱又怕光,每个夜晚都会悄悄地浮起来,又在周离的愤怒里逃走。
现在它又被残忍的抓出来了,看着这个残酷的世界。
无家可归,又无路可逃。
接电话,接电话,周离周离接电话。
在冰冷的安静中,周离听见了电话的声音,那是某个女人调皮的呼唤声。他沉默地低下头,看到手中电话开裂的显示屏亮起,闪烁着,一次又一次。
电话铃声停止了,一个未接来电。然后又重新响起,重新挂机,这样未接来电就有了两个。然后第三个,第四个
电话铃声在执着的响着,像是某个女人执着地将他从午后慵懒的睡眠中推醒,把他的脸拉起,让他看自己刚化的妆。
李子衿,一个未接来电。
李子衿,两个未接来电。
李子衿李子衿李子衿李子衿
碎裂的字迹像是随着手机的震颤钻进他的心里去了,不断的震荡,又不安的震荡,这是她的呼唤,想要让他从噩梦中醒来。
周渐安看着他,冷漠又淡然的看着他的挣扎,看着他深深的低着头。面色变化,懦弱地逃避手机的声音。
最后,周离终于明白了,可能自己已经无法被唤醒了。
因为这不是梦,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笑容。
于是,他接通电话,听见她的声音。
太慢了,太慢了周离,我要生气了。
许久不见,她的声音依旧轻柔,哪怕微微发怒,也像是升起的水雾,飘渺又美好:你在哪儿有没有在外面鬼混说实话,要说实话啊。
我在酒店。
周离察觉到自己嘶哑的嗓音,低声解释:有些感冒了,嗓子不是很好。
哦。他这么解释,李子衿就相信了,很快她想起自己的目的,声音充满担忧:我看新闻说中海又发布了红色暴雨预警,没什么危险吧
恩,雨确实下的很大,有些看不清楚了。
周离垂下眼睛,轻声呢喃。
电话中的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沉默了许久,轻声说:周离,如果觉得难过的话,就快些回来吧。
没什么。
周离笑了笑,声音干涩:不要担心,这里的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我会回去,给你带礼物。
像是察觉到了他的缄默,于是她便不再问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她在那一头轻声说:我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我,最近我买了新的咖啡机,还学了拉花。
其实我不大会喝的,但这些日子看了不少书,应该不会闹笑话了
周离低声说着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鬼的东西,他也没有听清楚李子衿再说什么。
只是犹豫着犹豫着,他很想说子衿,不要再管咖啡拉花那种东西了,子衿对不起,我连累了你,子衿我应该我应该怎么办才好
可是他说不出口,所以他沉默,撕裂伤口,将那些话埋藏在心里。
电话的那头,卢弱水和李子衿打闹着,抢过电话和他说了一些什么,他机械的应答,似乎又惹的她不开心了。她难过的丢下电话走了,周离想要将她叫回来,可是却无言以对。
直到最后,他听见的李子衿的轻声低语,她说:
等你回来。
周离笑了,点着头,用充满信心的声音告诉她:
好的。
我会回来,一定。
电话挂断了,声音消失了,笑容也破碎了。
他握紧了手机,感觉到最后一丝温暖的流逝。
他抬头,看到无数雨水折射中,周离看到了无数张倒影,那都是他自己。
在无数的倒影中,有的面目阴沉,有的眼神冷酷,有的疯狂,有的颓唐,有的冷漠,也有的抬头看着他。
那是他的本性,那是他自己,他心中流动的最深切的冲动和渴望。
原来我这么虚伪啊。
他看着自己的心,轻声笑起来,却如释重负:
不过,幸好终于,不用再虚伪下去了。
于是,笑容被撕裂了,被某种决绝的森冷的傲慢的神情所替代。
某种锐利的气息从黑暗中酝酿,从心中升起,撕裂那些碍事的水滴,无数悬浮的水珠在震荡和粉碎之中崩裂,变成扭曲的水雾,消散在这个世界中。
长街的尽头,黑色的伞像是要将所有的雨和雪都挡在门外。
伞下的男人低头看着他,看着他的神情,眼神中是无以言喻的愉悦和悲悯,就像是魔鬼终于找到了同类。
久违啦,我的儿子。
他轻声说:这么多年了,我们又见面了。
他的儿子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憎恶又冷漠,可周渐安却很满意,他应该是这样的,也必须是这样,必须是这样的冷酷又肮脏,残忍又疯狂。
唯有这样的人才足够强大。
很好,真是个好孩子。
他笑了,这个城市正在死去,去救她吧,也去救你自己,去改变这一切。不是为了别人,为你自己的命运。
我会去的。
周离冷眼看着他,就像是你说的那样,去成为英雄。
周渐安愉悦地审视着他,轻声问:哪怕这是用别人的牺牲为代价换来的
我会心安理得。
周离转过身,走出这一片凝固的幻影。
雨水从天空中轰然落下,他拔出剑,走向燃烧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