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木——番外(八)(2 / 2)

其实他从那个时候便已经能看出来,冯逾长大以后会是个书呆子一流的人物了。

若不是书呆子,又怎会以为以他一己之身,可以证明家族清白,而从城楼之上毅然而然地跃下呢?

那一夜冯逾大约觉得自己解释的很好,可听在他这样只知道玩耍的小魔星耳中,不过是嫌他聒噪。

那时候他根本就想不到,这个总是在掉书袋,一点也不像是将门人家出身的书呆子,就会是他将来的姐夫了。

他让阿姐过的很幸福,远比她仅仅作为一个公主,困于皇城之中的时候要幸福。

而那时又怎能想到,繁华朝起,暮已不存。

他们的人生也不过如采采荣木一般,贞脆由人,祸福无门。

再多的话语都无法宽慰到什么,不过如同在伤口上轻轻吹一口气。

疼痛会因这一阵风短暂消失,却不会令人永远忘记。

真正的罪魁祸首还偏安于薛郡,他们还要继续往前走。

眉瑾从头到尾,始终都没有哭出声来。她经历过了更多的战斗,她已经比从前更坚强。

“将军。”她回过了头来,这一次连颤抖都没有。

眉瑾甚至勉强同晏既笑了笑,“承平十二年时候,我在将军家中居住了四年。”

整整四年,每一个日夜,她都在为她心中的仇恨感到无能为力,梦里也想回到这里来。

“今日将军来到颍川,来到了冯家,该是我来好好款待您了。”

晏既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她总是如男子一般束着发的,不似女子麻烦,总怕弄掉了钗环。

最开始的时候在长安,有时候遇见,他私底下这样做,她总是不服气的。

觉得他狂妄自大,又不守男女之间的礼仪,是个十分讨厌的人。

后来她到了太原,他在晏府门前等着她。

看着她下了马车,什么也没说,对她做的第一个动作,也就是这样。

她也就是在这样的动作里,慢慢地明白过来,他其实从一开始就只把她当作妹妹,或者说是当作兄弟。

她已经没有什么别的亲近家人了,只剩下这一个兄长,她会一辈子敬重他的。

他们一起并肩往回走,颍川四处战乱刚平,又有诸多的事情要商量。

尽管之前他们已经陆续拿下了河东与三川,类似的事情都曾经处理过。

可钟家是不同的。当年是钟家人替梁帝伪造了诸多的证据,令他有理由对冯家人、晏家人下手的。

钟轼就那样死了已经是便宜了他,他们还有许多的力气与仇恨,不知道该往哪里发泄。

他们一路往前走,处处可见匠人正拿着红漆,将每一处雕栏画栋上的红色牡丹花都重新描绘过。

原本历经风吹雨打,无人相护,花瓣已经斑斑驳驳。如今又该恢复它们原本的光彩。

路过一处院落,却忽而发觉伏珺站在院中的梅花树下发呆。

“琢石。”晏既唤着她。

“冯家的花园中有许多奇珍异草,如今还不算太晚,为什么只对着一棵早已经落尽了花朵的梅树发呆?”

虽则没有花朵,花树之下,杂草丛生。无论如何,都已经不是当年模样了。

伏珺回过了神来,慢慢地朝着他们踱步过来。“只是偶然间看见了,所以停下了脚步而已。”

她和他开着玩笑,“难道眼前只是落尽了花朵的梅树,心中并定然也是么?我只是想到了别的事。”

别的事,别的人。

晏既低头问眉瑾,“这里从前是谁住过的院子?这样空旷,居然只种了一棵低矮的梅树。”

眉瑾也望着那一棵梅树,浅浅地笑起来,“是我们一家搬到长安之前,我哥哥的住所。”

她眼中仿佛已经浮现起年少之时,她拿着木剑绕着这棵梅花树追逐哥哥时的情形。

“院中原本有两棵梅花树,我哥哥爱梅,便大费周章,将自己院中的这棵梅花树,也叫人小心带到了长安去。”

而这一课梅花树,便是留下来帮他守着这边的家门的。守着家门的花树仍在,当年桃花人面,却已不知去往何处。

眉瑾朝着花树走过去,伏珺停下了脚步,等着他们走到她身边来。

“那棵花树先是种在长安家中,后来哥哥娶了嫂嫂,没过多久,便又将那株梅花也带到了公主府里去。”

安虑公主也是爱梅花之人。

伏珺又望了一眼那梅树。阿翙不在了,娘娘心灰意冷,凤藻宫中没有人再那样用心地照管那株梅树。

偶然能想起来,在花匠的照料之外去照看一下那棵梅树的,只有安虑公主和她的丈夫。

她曾经偶然见过他们在一起为梅树浇水,口中都念念有词,便像是阿翙从前做的那样。

他们是在月下的梅树之前祈祷,愿生生世世,都能为夫妻。她不该去偷听旁人的夫妻私语的。

凤藻宫中的那株梅花,在娘娘去后便枯死了。若梅花有灵,不知道能不能将他们的心愿传达入天上的姻缘司。

后来住在凤藻宫中的,只有已经神志不清的安虑公主,她不会再去照顾那株梅花了。

不知道安虑公主府的那一棵原本属于冯逾的梅花,这些年来,还安在否?

眉瑾继续往前走,推开了冯逾书房的门。

冯氏的家资珍宝都为钟家人所掠夺过,眉瑾带人去过钟家的祖宅一趟,令钟府的管家,将过往从冯氏所得的财物书信,全都交了出来。

如今冯逾的书房仍旧纤尘不染,只是堆满了,他从前所拥有的东西,还没有时间留给她整理。

房门被推开,东风乍起,将案几之上锦匣之中的不少书信吹落在了地上。

眉瑾将它们一一拾起来,想要放回锦匣之中,才发现下人们将这些东西放错了地方。

这个锦匣她小时数次想要而不得,原本是她父亲的东西。

先人遗物,她想要将它们都封存好。却又是一阵春风,又将一张信纸刮落,飞到了晏既面前。

他将它拾起来,无意间看见了姑姑的名字。

冯延将她称作阿衡,晏家的阿衡。没寄出去的书信,是他很年轻的时候留下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