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立烜跪了一夜,在郭太后和梁臻意欲宫变谋反的第二日清晨,他又面不改色地起了身想要去再见郭太后一面。</P>
经幡之前供奉的那盏鲛油烛灯,烛火似乎燃烧跳动地比以往更加热烈了些,兀自高傲地散发着自己的热度。</P>
他要去见郭太后,有些话,他还是想当着她的面再问一次。</P>
然,就在皇帝迎着晨光踏出大中殿的正殿时,守在殿外等着侍奉的徐棣却猛然愣住了。</P>
他顾不上直视君颜的大不敬之罪,呆呆地瞪大了眼睛盯着皇帝看了许久。</P>
见到他呆滞的模样,梁立烜不耐烦地皱了皱眉:“怎么了?”</P>
徐棣艰涩地咽了咽自己的口水:“陛下、陛下……您的头发?”</P>
梁立烜转身回到殿内,立在那面更衣镜前看着自己的模样。</P>
已经是满头银发了啊。</P>
——自己竟然一夜之间白了头么?</P>
可笑。</P>
除了银发花白之外,他整个人的神色都像沧桑了数岁一般。</P>
连骄傲挺直了一生的铁骨脊背都略有些弯了下去。</P>
皇帝凝神看了许久,最终还是面不改色地更了衣,而后便径直去了关押郭太后的地牢。</P>
今晨他罕见地没有去朝会,但他也知道外面必然是众人人心惶惶不得安宁的。</P>
那就暂且让他们慌去罢。</P>
徐棣又道:“陛下,匡夫人似乎要醒了,口中还直念叨着有话要同陛下说……”</P>
“孤回来再见她。”</P>
*</P>
郭顺玫这一生虽有或多或少的不如意,可是仔细数来,一路走到今日,她还是顺风顺水之至的。</P>
一生养尊处优,从未吃过这么大的苦头。</P>
一夜之间,她从高不可攀的皇太后、从那奢华至极的宝庆殿,跌落到了阴冷潮湿、散发着腐朽异味的地牢中,沦为阶下囚,而自己最牵挂的儿子、族人,也都被皇帝一网打尽,这一夜未眠,她的内心已经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P>
地牢的大门吱呀一声响了。</P>
邺帝身着常袍,缓步走进那间单独关押着郭太后的牢房。</P>
郭太后面如土色地坐在牢房的一只破旧板凳上,见到皇帝一夜之间白发憔悴的模样,她眼睛微眯了眯,而后便很快闪过一丝嘲弄的、幸灾乐祸的痛快。</P>
这么快一闪而过的情绪变化,梁立烜并没有错过。</P>
可是很快,郭太后就变了神色,转为满面愁容牵挂地看着他,语气还是那般的慈爱和疼惜:</P>
“……烜儿,你瘦了。可是最近政务繁忙,没有好生养着自己的身子?你是当娘的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叫娘怎么心里不疼……”</P>
这话从前她从来没有对梁立烜说过。</P>
不过梁立烜亲耳听到她对梁臻说这话说到快要烂掉。</P>
如果一天之前,他能听到自己的母亲这么关心自己,也许心中还是会感到一丝慰藉的吧。</P>
可是当那层虚假的、一触即碎的伪装被掀开之后,他什么都不在乎了。</P>
他只觉得这一切都万般的虚伪和可笑。</P>
“地牢昏黑,郭夫人的雀目之症,可好些了?如今看见孤,想来也还算清楚吧?”</P>
邺帝给她的回答不掺半分往昔的母子情分。</P>
郭顺玫心中暗恨,可她还是不死心地争取了一番。</P>
她一口也没提皇帝所说的雀目症之事,转而又向皇帝打起了温情牌,试图说动皇帝。</P>
“烜儿,母亲知道你怪我和你弟弟自作主张……可是烜儿,母亲的心真的都是为了你好。你说你,昏倒之后竟然也不在母亲身边就近休养,反而任由那薛氏带走了你,母亲是真的害怕薛氏为了自己的儿子谋权篡位、对你不利啊!母亲去大中殿外转了转,那薛氏等人,竟然都不准我进去看望你,你说我心中如何不着急?所以这才让你弟弟带人赶忙入宫护驾,谁知……你心里反而想岔了。”</P>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还是不想和梁立烜撕破脸。</P>
只要能有一线生机,她都要为了自己的儿子争取。</P>
闻言,梁立烜倒是轻笑:“如此说来,母亲的一颗心,倒真是在我这个儿子身上,而不是更偏向弟弟了?”</P>
郭顺玫立马接过口:“那是自然!我自小……我自小虽看似更偏你弟弟,实则那是因为他年幼又不成器,所以宠坏了也没什么。你是要继承你父亲大业的人,我妇道人家,唯恐慈母败儿,所以才不敢亲近你。可是我心里没有一天不惦念的啊……烜儿啊,你岂能信了那些无知贱妇之言,真的不认我这个亲娘了?”</P>
“烜儿,昔年赵姬为了自己和奸夫所生之子,意图向自己的长子始皇拔刀相向,始皇虽然心中恼怒,可是依然命人好生供养着生母赵姬,衣服饮食,无所欠缺!赵姬还是风风光光的赵太后!母亲如今并不似赵姬那般愚钝恶毒,也没有真心想要害过你,你……你如何能把母亲关到这等暗无天日之地?”</P>
梁立烜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末了赤红着一双眸子,阴恻恻地对郭顺玫道:</P>
“赵姬两子皆被始皇所杀,可她受始皇所养才能成为太后,毕生不敢再对始皇抱有怨言。</P>
——如今我只杀了母亲一子,母亲对我是否应该更加感恩戴德?”</P>
郭顺玫被他这话惊得目瞪口呆的愣了片刻。</P>
良久,她不可置信地连连摇头:“不会的、不可能的。臻儿他不会死、他不会死!我的臻儿……梁立烜!就算他犯了错,你要给他定罪,你也不该这么快就杀了他!你不能!”</P>
她紧绷到现在的神智彻底崩溃了。</P>
梁立烜懒懒地哼了声:“要我将他的人头提来给母亲看一眼么?还有我舅父郭顺瑭的人头?”</P>
这话的意思就是再无转机了。</P>
邺帝转身就要离去,郭太后心如死灰之下崩溃地扑上去扯住了他的衣裳要厮打他:“梁立烜!你这胡人贱种!你!你还我的臻儿!你还我臻儿!你生母就是个娼妇、你还是娼妇的贱种、连龟奴都不如的下贱种!你不是心心念念着赵氏么!我告诉你!赵氏生的小畜生眼见就是你的胡种!哈哈哈哈……你杀我爱子、你杀我臻儿!可是你呢?你毕生挚爱被你所害、你的亲生女儿也死在自己父亲的手上!”</P>
她哭嚎不断:“你杀了我的儿子,你的妻女也活该被你所杀!梁立烜,你个杂胡贱种!你如何还不死啊!”</P>
梁立烜蓦然顿在了原地。</P>
帝王高大的身形一颤,脊背愈发弯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