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娅之死《静静的顿河》(2 / 2)

西边的晚霞 陆加叁 3115 字 7个月前

蔚蓝色的黎明透进了窗子。杜妮亚什卡洗于净了桶,到院子里去挤牛奶。伊莉妮奇娜打开窗户——凉爽的、夏天早晨的清风,吹进了充满浓重的新鲜血腥味和煤油灯烟气的内室。清风把樱桃树叶子上的露水珠吹洒到窗台上;传来清晨的鸟啼声、牛叫声和牧人僻僻啪啪、断断续续的鞭子声。</P>

娜塔莉亚恢复了知觉,睁开了眼睛,用舌头舔了舔干裂的没有血色的黄嘴唇,要求喝水。她已经不再问起孩于和母亲,看来,她正处在弥留之际……</P>

伊莉妮奇娜关上窗户,走到床前。一夜的工夫,娜塔莉亚完全变了样子!一昼夜前,她还像棵繁花似锦的小苹果树,——美丽、健壮,可是现在她的两颊,看起来比顿河沿岸山上的石灰石还白,鼻子尖削,嘴唇失去了不久前的红艳,变得薄薄的,仿佛都要遮不住牙床了。只有眼睛还像从前的娜塔莉亚那样明亮,但是神情却已经完全不同了。当娜塔莉亚偶尔由于某种说不出的需要,抬起发青的眼皮,巡视一下内室。在伊莉妮奇娜身上停留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中闪过一种刚刚显出的、陌生的、令人惊恐的神情……</P>

太阳出来的时候,普罗珂菲耶维奇从镇上回来了</P>

睡眼惺忪、被连夜不眠和没完没了地医治伤寒病人及伤员累得疲惫不堪的医生,伸着懒腰,从车上下来,从座上拿起一个小包,朝屋子里走去。把所有的人都从屋子里请出去,在娜塔莉亚身旁待了约十分钟。</P>

普罗珂菲耶维奇和伊莉妮奇娜坐在厨房里。</P>

“喂,怎么样?”当他们从内室出来。老头子就小声地问。</P>

“很不好……”</P>

“是她自愿这么干的?”</P>

“自己想出来的馊主意……”伊莉妮奇娜避免正面回答问题。</P>

“活不到吃午饭。失血太多、毫无办法!还没有通知葛利高里吗?”</P>

普罗珂菲耶维奇没有回答,一瘸一拐地匆匆向门廊走去。达丽亚看见老头子走到板棚里的收割机后头,脑袋趴到去年的干牲口粪堆上,哽噎着大哭起来……</P>

医生又待了半个钟头,坐在台阶上,在朝晖中打起盹儿来,然后重又走进内室,给娜塔莉亚注射了一针樟脑剂,就走了出来并且要了牛奶。</P>

他艰难地控制着自己不打呵欠,喝了两杯牛奶,然后说:“请你们立刻送我走吧。</P>

镇上有很多病人和伤员在等着我呢,再说,我留在这里已经毫无用处。我已经无能为力。非常愿为葛利高里效劳,但是说老实话:我已经束手无策;我们当医生的,能干的事情是微乎其微的——我们只能治疗病人,还没有学会使死人起死回生。府上的儿媳妇已经弄成了这个样子,她再也活不了了……把她的子宫全给弄坏啦。看得出,老太婆是用铁钩子干的活。我们的愚昧无知,简直到了极点!“</P>

普罗阿菲耶维奇往车上放了些干草,对达丽亚说:“你送大夫回去吧。”</P>

他给医生钱,但是医生坚决不收,责怪老头子说:“你真不害羞,普罗珂菲耶维奇,亏你说得出,都是自己人,你还要给什么钱。不,不,不许你拿着钱走近我!有什么可感谢的?不值得一谈!如果我把您的儿媳妇治好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啦。”</P>

早晨六点钟左右,娜塔莉亚觉得自己大有好转。她要求给她洗洗脸,还对着壮妮亚什卡擎着的镜子梳了梳头,眼睛里闪着一种从未见过的神情打量着家人,吃力地笑着说。</P>

“好啦,现在我好起来啦!可真把我吓坏了……我以为——非死不可啦……为什么孩子们今天睡得这样久呀?杜妮亚什卡,你去看看他们醒了没有?”</P>

卢吉妮奇娜带着(妈妈)格丽普卡来了。老太婆一看见女儿的样子就哭了起来,但是娜塔莉亚却激动得不停地说:“妈妈,您哭什么呀?我的病还没有那么厉害……您又不是给我送葬来啦?行啦,您到底是哭什么呀?”</P>

格丽普卡偷偷推了母亲一下,卢吉妮奇娜明白过来,急忙擦掉眼泪,宽慰地说:“你说什么呀,我的好姑娘,我是老胡涂啦,流起眼泪来了。一看见你,我的心就碎了……你的模样变得太厉害啦……”</P>

娜塔莉亚一听到米沙特卡的说话声和波柳什卡的笑声,脸颊上立即就泛起了一阵淡淡的红晕。</P>

“叫他们到这儿来!快叫他们来!……”她央告说。“叫他们等会儿再穿衣裳吧!……”</P>

波柳什卡第一个走进来,在门口站住,用小拳头擦着惺。讼的眼睛。</P>

“妈妈病啦……”娜塔莉亚笑着说。“到我这儿来,我的可怜的孩子!”</P>

波柳什卡惊异地打量着那些一本正经地坐在长凳上的大人们,——走到母亲跟前,伤心地问:“为什么你不叫醒我呀?他们为什么都聚到这儿来啦?”</P>

“他们都是来看我的……我为什么要把你叫醒呀?”</P>

“我可以给你端水,陪着你……”</P>

“好啦,你去洗洗脸,梳梳头,祷告过上帝以后再到这儿来,陪我坐一会儿。”</P>

“你能起来吃早饭吗?”</P>

“我不知道。大概是起不来啦。”</P>

“好,那我给你端到这儿来,好吗,妈妈?”</P>

“真像爸爸,只有心地不像他,比他善良……”娜塔莉亚往后仰了仰脑袋,怕冷似地拉着腿上的被子,淡淡一笑说。</P>

过了一个钟头,娜塔莉亚的病情恶化。她动了动手指,把孩子们叫到跟前,拥抱了他们,给他们画了十字,亲了亲他们,就请求母亲把孩子们带回家去。卢吉妮奇娜把孩子交给格丽普卡带走,自己仍然守在女儿身边。</P>

娜塔莉亚闭上眼睛,仿佛是在昏迷中说:“那我就再也看不到他啦……”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猛地从床上爬起来。“把米沙特卡叫回来!”</P>

米沙特卡胆怯地走到床前。母亲脸上发生的剧烈变化几乎把她变成陌生人了。娜塔莉亚把儿子拉到自己跟前来,感到米沙特卡的小小的心脏,就像是只被捉住的麻雀似的,跳得非常地快。</P>

“把头低下来,孩子!再低点儿!”娜塔莉亚央告说。</P>

她对着米沙特卡的耳朵悄悄地说了些什么,然后把他推开,直瞪瞪地看了他一眼,紧闭上直哆嗦的嘴唇,强颜做出可怜、痛苦的微笑,问:“你不会忘记吧?会说吗?”</P>

“忘不了……”米沙特卡抓住妈妈的食指,攥在滚热的小拳头里,攥了一会儿,松了手。不知道为什么他踮起脚尖,伸着两手保持平衡,从母亲的床边走开……</P>

娜塔莉亚把他目送到门口,便默默地翻身朝墙躺着。</P>

中午,她死了。</P>

葛利高从前线连续两昼夜赶回来,娜塔莉娅已经下葬三天了。</P>

他正在和父亲喝酒。</P>

这时候,米沙特卡侧着身子,畏畏怯怯地走到桌边来。小家伙爬到父亲的膝盖上,笨拙地用左手搂着爸爸的脖子,使劲亲了亲他的嘴唇。</P>

“你这是干什么,儿子?”葛利高里看着孩子那泪水模糊。天真无邪的眼睛,感动地问,竭力不把酒气喷到孩子脸上。</P>

米沙特卡悄悄回答说:“妈妈躺在内室的时候……她还活着的时候,把我叫了去,这样嘱咐我:”爸爸回来的时候——你替我亲亲他,告诉他,叫他疼爱你们俩。</P>

‘她还说了些别的话,可是我忘记啦……“</P>

葛利高里放下杯子,把脸扭过去朝着窗户。屋子里有好半天是一片难耐的寂静。</P>

葛利高里从膝盖上放下儿子,站起身,匆匆走到门廊里丢。</P>

葛利高里的痛苦,不仅由于他是按照自己的方式爱着娜塔莉亚和与她共同生活了六年,已经习惯了,还由于他感到他对她的死是负有责任的。如果娜塔莉亚活着的时候威胁他——带着孩子回娘家去,如果她仇恨这个不忠实的丈夫,丝毫不肯妥协,死在娘家,那么葛利高里也许不会这么强烈地感到损失如此沉重了,悔恨的心情也就不会使他这么痛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