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在马车中合眼睡了一觉。傍晚时分,忽听得马蹄声响,一乘马自后疾驰而来,奔
到近处,听得一个男人大声喝道:“赶车的,车里坐的可是个小孩?”韦小宝认得是刘一舟
的声音,不等车夫回答,便从车中探头出来,笑道:“刘大哥,你是找我吗?”只见刘一舟
满头大汗,脸上都是尘土。他一见韦小宝,叫道:“好,我终于赶到你啦!”纵马绕到车
前,喝道:“滚下来!”
韦小宝见他神色不善,吃了一惊,问道:“刘大哥,我什么事得罪了你,惹你生气?”
刘一舟手中马鞭挥出,向大车前的骡子头上用力抽去。骡子吃痛大叫,人立起来,大来
后仰,车夫险些摔将下来。那车夫喝道:“青天白日的,见了鬼么?干么发横?”刘一舟喝
道:“老子就是要发横!”马鞭再挥,卷住了那车夫的鞭子,一拉之下,将他摔在地上,跟
著挥鞭抽击,抽一鞭,骂一声:“老子就是要发横!老子就是要发横!”那车夫挣扎著爬不
起来,不住口爷爷乱叫乱骂。刘一舟的鞭子越打越重,一鞭子下去,鲜血就溅了开
来。
韦小宝惊得呆了,心想:“这车夫跟他无冤无仇,他这般狠打,自是冲著我来了。老子
不是他对手,待他打完车夫,多半也会这样打我,那可大事不妙。”从靴筒中拔出匕首,在
骡子屁股上。
骡子吃痛受惊,发足狂奔,拉著大车沿著大路急奔。刘一舟舍了车夫,拍马赶来,叫
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走!”韦小宝从车中探头出来,叫道:“好小子,有种的就别
追!”刘一舟出力鞭马,急驰赶来。骡子奔得虽然甚快,毕竟拖了一辆车,奔得一阵,刘一
舟越追越近。韦小宝想将匕首向刘一舟掷去,但想多半掷不中,反而失了防身的利器。他胡
乱吆喝,急催骡子快奔。突然间耳边劲风过去,右脸上势辣辣的一痛,已给打了一鞭。他急
忙缩头入车,从车帐缝里见到刘一舟的马头已挨到车旁,只消再奔得几步,刘一舟便能跃上
车来,情急智生,探手入怀,摸出一锭银子,用力掷出,正中那马左眼。那马左眼鲜血迸
流,眼珠碎裂,登时瞎了,斜刺里向山坡上奔去。刘一舟急忙勒□,那马痛得厉害,几个虎
跳,将刘一舟颠下马背。他一个打滚,随即站起,那马已穿入林中,嘶叫连声,奔得远了。
韦小宝哈哈大笑,叫道:“刘大哥,你不会骑马,我劝你去捉只乌龟来骑骑罢!”刘一舟大
怒,提气急奔,向大车追来。韦小宝吓了一跳,急催骡子快奔,回头瞧刘一舟时,见他虽与
大车相距已有二三十丈,但迈开大步,不停的追来,要抛脱他倒也不易,当下匕首探出,在
骡子臀上又是轻轻一戳。岂知这次却不灵了,骡子跳了几下,忽然转过头来,向刘一舟奔
去。韦小大叫:“不对,不对!你这畜生吃里扒外,要老子的好看!”用力拉□但骡子发了
性,却哪里拉得住?韦小见情势不妙,忙从车中跃出,奔入道旁林中。刘一舟一个箭步窜
上,左手前探,已抓住他后领。韦小宝右手匕首向后刺出。刘一舟右手顺著他手臂向下一
勒,一招“行云流水”,已抓住了他手腕,随即拗转他手臂,匕首剑头对住他□喉,喝道:
“小贼,你还敢倔强?”左手啪啪两下,打了他两个耳光。韦小宝手腕奇痛,喉头凉飕飕
的,知道自己这柄匕首削铁如泥,割喉咙如切豆腐,忙嬉皮笑脸的道:“刘大哥,有话好
说,大家是自己人,为什么动粗?”
刘一舟一口唾味吐在他脸上,说道:“呸,谁认你是自己人?你……你……你这小贼,
竟敢在皇宫里花言巧语,骗我方师妹,又……又跟她睡在一床,这……这……我……我……
非杀了你不可……”额头青筋凸起,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左手握拳,对准了韦小宝面门。韦
小宝这才明白,他如此发火,原来是为了方怡,只不知他怎生得知?眼前局面千钧一发,他
火气稍大,手上多使半分劲,自己□喉眄便多个窟窿,笑道:“方姑娘是你心上人,我如何
敢对她无礼?方姑娘心中,就只有你一个。她从早到晚,只是想你。”刘一舟火气立降,问
道:“你怎么知道?”将匕首缩后数寸。韦小宝道:“只因她求我救你,我才送你出宫,她
一得知你脱险,可不知道有多喜欢。”刘一舟忽又发怒,咬牙说道:“你这小狗蛋,老子可
不领你的情!你救我也好,不救我也好,为什么骗得我方师妹答应嫁……嫁你做老婆?”匕
首前挺数寸。
韦小宝道:“咦!哪有这种事?你听谁说的?方姑娘这般羞花闭月的美儿,只有嫁我这
等又英俊,又了得的英雄,这才相配哪!”
刘一舟火气又降了三分,将匕首又缩后了数寸,说道:“你还想赖?方师妹答应嫁你做
老婆,是不是?”韦小宝哈哈大笑。刘一舟道:“有什么好笑?”韦小宝笑道:“刘大哥,
我问你,做太监的人能不能娶老婆?”刘一舟凭著一股怒气,急赶而来,一直没去想韦小宝
是个太监,而太监决不能娶妻,这一下经韦小宝一言提醒,登时心花怒放,忍不住也笑了出
来,却不放开他手腕,问道:“那你为什么骗我方师妹,要她嫁你做老婆?”
韦小宝道:“这句话你从哪里听来的?”刘一舟道:“我亲耳听到方师妹跟小郡主说
的,难道有假?”韦小宝道:“是她们二人自已说呢,还是跟你说?”刘一舟微一迟疑,
道:“是她们二人说的。”
原来徐天川同方怡沐剑屏二人前赴石家庄,行出不远,便和吴立身,敖彪,刘一舟三人
相遇。吴立身等三人在清宫中身受酷刑,虽未伤到筋骨,但全身给打得皮破肉绽,坐了大
车,也要到石家庄去养伤,道上相逢,自有一番欢喜。
但方怡对待刘一舟的神情却和往日大不相同,除了见面时叫一声“刘师哥”,此后便十
分冷淡,对他再也不瞅不睬。刘一舟几次三番要拉她到一旁,说几句知心话儿,方怡总是陪
著沐剑屏不肯离开。刘一舟又急又恼,逼得紧了。方怡道:“刘师哥,从今以后,咱二人只
是师兄妹的情份,除此之外,什么也不用提,也不用想。”刘一舟一惊,问道:“那……那
甚么?”方怡冷冷的道:“不为什么。”刘一舟拉住她手,急道:“师妹,你……”方怡用
力一甩,挣脱了他手,喝道:“请尊重些!”
刘一舟讨了个老大没趣,这一晚在客店之中,翻来覆去的难以安枕,心情激□,悄悄爬
起,来到方怡和沐剑屏所住的房的窗下,果然听得二人在低声说话:
沐剑屏道:“你这样对待刘师哥,岂不令他好生伤心?”方怡道:“那有什么法子?他
早些伤心,早些忘了我,就早些不伤心了。”沐剑屏道:“你真的决意嫁……嫁给韦小宝这
小孩子?他这么小,你能做他老婆?”方怡道:“你自己想嫁给我小猴儿,因此劝我对师哥
好,是不是?”沐剑屏急道:“不,不是的!那么你快去嫁给韦大哥好了。”_方怡叹了口
气,道:“我发过誓,赌过咒的,难道你忘记了?那天我说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桂
公公如能救刘一舟平安脱险,小女子方怡便嫁了公公为妻,一生对丈夫贞忠不贰,若有二
心,教我万劫不得超生。我又说过:小郡主便是见证。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
记。”
沐剑屏道:“这话当然说过的,不过我看那……看他只是闹著玩,并不当真。”方怡
道:“他当真也好,当假也好。可是咱们做女子的,既然亲口将终身许了给他,那便决无反
悔,自须从一而终,何况……何况……”沐剑屏道:“何况什么??”方怡道:“我仔细想
过了,就算说过的话可以抵赖,可是他……他曾跟我们二人同床而卧,同被而眠……”沐剑
屏咭的一声笑,说道:“韦大哥当真顽皮得紧,他还说《英烈传》上有这样一回书的,叫甚
么你哪,还香了你的脸呢!”方怡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刘一舟在窗外只听得五内如焚,天旋地转,立足不定。
只听得方怡又道:“其实,他年纪虽小,说话油腔滑调,待咱们二人倒也当真不错。这
次分手之后,不知什么时候能再相会。”沐剑屏又是咭的一声笑,低声道:“师姊,你在想
念他啦!”方怡道:“想他便想他,又怎么了?”沐剑屏道:“是啊,我也想著他。我几次
邀他,要他跟咱们同去石家庄,他总是说身有要事。师姊,你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方
怡道:“在饭馆中打尖之时,我曾听得他跟车夫闲谈,问起到山西的路程。看来他是要去山
西。”沐剑屏道:“他年纪这样小,一个人去山西,路上要遇到歹人,可怎么办?”方怡叹
了口气,道:“我本想跟徐老爷子说,不用护送我们,还是护送他的好,可是徐老爷子一定
不会肯的。”沐剑屏道:“师姊。我……我想……”方怡道:“什么?”沐剑屏叹了口气,
道:“没什么。”方怡道:“可惜咱们二人身上都是有伤,否则的话,便陪他一起去山西。
现下跟吴师叔,刘师哥他们遇上,咱们便不能去找他了。”
刘一舟听到这里,头脑中一阵晕眩,砰的一声,额头撞在了窗格。
方怡和沐剑屏齐声惊问:“什么?”
刘一舟妒火中烧,便如发了狂一般,只想:“我去杀了这小子,我去杀了这小子!”抢
到前院,牵了一匹马,打开客店大门,上疾奔。他想韦小宝既去山西,便向西行。奔到天
明,问明了去山西的路程,沿大道追将下来,每见到有单行的大车,便问:“车里坐的可是
个小孩?”
韦小宝听刘一舟说,此中情由是听得小郡主跟方怡说话而知,料想必是偷听得来,所知
有限,笑道:“刘大哥,你可上了你师妹的大当啦。”刘一舟道:“上了什么当?”韦小宝
道:“方姑娘跟我说,她要好好的气你一气,因为她尽心竭力的救你,可是你半点也不将她
放在心上。”刘一舟急道:“哪……哪有此事?我怎不将她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你送过她一根银钗,是吗?银钗头上有朵梅花的。”刘一舟道:“是,是
啊!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她在宫中混战之时,将银钗掉了,急得什么似的,说道这
是他心上人给的东西,说什么也不能掉了,就是拚了命不要,也要去找回来。”刘一舟一
呆,沉吟道:“她……她待我这么好?”韦小宝道:“当然啦,那难道还有假的?”刘一舟
问:“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你这样扭住我,我痛得要命,怎能说话?”
刘一舟道:“好罢!”他听得方怡对待自己如此情深,怒火已消了大半,又想反正这孩
子逃不掉自己掌心,松开了手,问道:“后来怎样?”
韦小宝给他握得一条胳膊又痛又麻,慢慢将匕首插入靴筒,见手腕上红红的肿起了一圈
手指印,说道:“沐王府的人就爱抓人手腕,你这样,白寒枫也这样。沐家拳中这一招龟
抓手,倒也了得。”他将“龟抓手”的“龟”这说得甚是含糊,刘一舟没听明白,也不加
理会,又问:“方师妹失了我给她的那根银钗,后来怎样?”
韦小宝道:“我给你的乌龟爪子抓得气也喘不过来,须得歇一歇再能说话。总而言之,
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可有老大干系。”
这次刘一舟听明白了“乌龟爪子”四字。但他恼怒的,只是韦小宝骗得方怡答应嫁他,
至于口头上给他占些便宜,却也并不在乎,又听得他说:“你娶不娶得到方姑娘做老婆,这
可有老大干系”,自是十分关心,问道:“你快说,别拖拖拉拉的了。”韦小宝道:“总得
坐了下来,慢慢歇一会,才有力气说话。”刘一舟无法,只得跟著他来到树林边的一株大树
下,见他在树根上坐了,当即并肩坐在他身畔。
韦小宝叹了口气,道:“可惜,可惜。”刘一舟当即担心,忙问:“可惜甚么?”韦小
宝道:“可惜你师妹不在这里,否则她如能和你并肩而坐在这里,跟你谈情说爱,打情骂
俏,她心中才真的喜欢了。”刘一舟大乐,忍不住笑了出来,问道:“你怎么知道?”
韦小宝道:“我听她亲口说过的。那天她掉了银钗,冒著性命危险,冲过了清宫侍卫把
守的三道关口,虽然身受重伤,还是杀了三名清宫侍卫,将这根银钗找了回来。我说:方
姑娘啊,你忒也笨了,一根银钗,值得几钱?我送一千两银子给,这种钗子,咱们一口气去
打造它三四千只。你每天头上插十只,天天不同,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天天插的还都是新钗
子。方姑娘说:你这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是我那亲亲刘师哥送给我的,你送我一千只
一万只,就算是黄金钗儿,珍珠钗儿,又哪及得上我亲亲刘师哥给我的一只银钗,铜钗,铁
钗?刘大哥,你说这方姑娘可不是挺胡涂么?”
刘一舟听了这番话,只笑得口也合不拢来,问道:“怎么……怎么她半夜里小郡主说
话,说的又是另一套?”
韦小宝道:“你半夜三更的,在她们房外偷听说话,是不是?”刘一舟脸上微一红,
道:“也不是偷听,我夜里起身小便,刚好听见。”韦小宝道:“刘大哥,这可是你的不是
了。你什么地方不好小便,怎地到方姑娘窗下去小便,那可不臭气冲天,熏坏了两位羞花闭
月的姑娘?”刘一舟道:“是,是!后来我方师妹怎么说?”
韦小宝道:“我肚子饿得很,没力气说话,你快去买些东西给我吃。我吃得饱饱的,你
方师妹那些教人听了肉麻之极的话,我才说得出口。”他只盼把刘一舟骗出市镇之上,就可
在人丛中溜走脱身。
刘一舟道:“什么教人听了肉麻之极?方师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韦小宝
道:“好罢,她正经得很,从来不说肉麻的话。她说:我那亲亲刘师哥!又说:我那
个又体贴,又漂亮的刘师哥,,你听了不肉麻,我可越听越是难为情。哼,也不害
臊,说这种话。”刘一舟心花怒放,却道:“不会罢?方师妹怎会说这种话?”韦小宝道:
“好,好!算是我错了。刘大哥,我要去找东西吃,失陪了。”
刘一舟正听得心□难搔,如何肯让他走,忙在他肩头轻轻一按,道:“韦兄弟,你别忙
走!我这里带得有几件作干粮的薄饼,你先吃了,说完话后,到前面镇上,我再好好请你喝
酒吃面,还得跟你赔不是。”说著打开背上包裹,取了几张薄饼出来。
韦小宝接了一攻薄饼,撕了一片,在口中嚼了几下,说道:“这饼咸不咸,酸不酸的,
算什么玩意儿?你倒吃给我看看。”将那缺了一秀的薄饼给他。
刘一舟道:“这饼硬了,味道自然不大好,咱们对付著充充饥再说。”说道将饼撕下一
片来吃了。
韦小宝道:“这几张饼不知怎样?”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的挑选,翻了几翻,说道:
“尿急,小便了再来吃。”走到一棵大树边,转过身子,拉开裤子撒尿。
刘一舟目不转睛的瞧著他,怕他突然发足逃走。
韦小宝小便后,回过来坐在刘一舟身畔,又将几张薄饼翻来翻去,终于挑了一张,撕开
来吃。刘一舟追赶了大半天,肚子早已饿了,拿了一张薄饼也吃,一面吃,一面说道:“难
道方师妹跟小郡主这么说,是故意怄我来著?”
韦小宝道:“我又不是你方师妹肚子时原蛔虫,怎么知道她的心思?你是她的亲亲好师
哥,怎么你不知道,反而问我?”刘一舟道:“好啦!刚才是我鲁莽,得罪了你,你可别卖
关子啦!”韦小宝既这么说,我跟你说真心话罢。你方师妹十分美貌,我倘若不是太监,原
想娶她做老婆的。不算就算不娶她,只怕也轮不到你。”刘一舟急问:“为什么?为什
么?”韦小宝道:“不用性急,再吃一张薄饼,我慢跟你说。”
刘一舟道:“,你说话总是吞吞吐吐,吊人胃口……”说到这里,忽然身子晃了
一晃。韦小宝道:“怎么?不舒服么?这饼子只怕不大干净。”刘一舟道:“什么?”站起
身来,摇摇摆摆的转了个圈子,突然摔倒在地。
韦小宝哈哈大笑,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咦!你的薄饼里,怎么会有蒙汗药?
这可真是奇怪之极了。”刘一舟唔了一声,已是人事不知。
韦小宝又踢了两脚,见他全然不动,于是解下他腰带裤带,将他双足牢牢绑住,又把他
双手反绑了。见大对旁有块石头,用翻开,露出一洞,下面是一堆乱石,将乱石一块块搬
出,挖了个四尺来深的山洞,笑道:“老子今日活埋了你。”将他拖到洞中,竖直站著,将
石块泥土扒入洞中,用劲踏实,泥土直埋到他上臂,只露出了头和肩膀。
韦小宝甚是得意,走到溪水旁,解下长袍浸湿了,回到刘一舟身前,扭绞长袍,将溪水
淋在他头上。
刘一舟给冷水一激,慢慢醒转,一时不明所以,欲待挣扎,却是丝毫动弹不得。只见韦
小宝抱膝坐在一旁,笑吟吟的瞧著自已,过了一阵,才明白著了他道儿,又挣了几下,直是
纹风不动,说道:“好兄弟,别开玩笑啦!”
韦小宝骂道:“直娘贼,老子有多少大事在身,跟你这臭贼开玩笑!”重重一脚踢去,
踢得他右颊登时鲜血淋漓,又骂道:“方姑娘是我老婆,凭你也配想她?你这臭贼扭得老子
好痛,又打我耳光,又用鞭子抽我,老子先割下你耳朵,再割你鼻子,一刀刀的炮制你。”
说罢拔出匕首,俯下身子,用刃锋在他脸上撇了两撇。
刘一舟吓得魂飞天外,叫道:“好兄……韦……韦兄弟,韦香主,请你瞧著沐王府的情
份,高……高抬贵手。”韦小宝道:“我从皇宫里将你救出来,你却恩将仇报,居然想杀
我,哼哼,凭你这点道行,也想来太岁头上动土?你叫我瞧著沐王府的情份,刚才你拿住我
时,怎地又不瞧著天地会的情份了?”刘一舟道:“确实是我不是,是在下错了!请……
请……请你原谅。”
韦小宝道:“我要在你头上割你妈的三百六十刀,方消我心头之恨!”提起他辫子,一
刀割去。那匕首锋利无比,嗤的一声便将辫子切断,再在他头顶来回推动,片刻之间,头发
纷落,已剃成个秃头。韦小宝骂道:“死贼秃,老子一见和尚便生气,非杀不可!”
刘一舟陪笑道:“韦香主,在下不是和尚。”韦小宝骂道:“你不是和尚,干么
剃光了头,前来蒙骗老爷?”刘一舟心道:“明明是你剃光了我头发,怎能怪我?”但性命
在他掌握之中,不敢跟他争论,只得陪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不是,韦香主大人大
量,别放在心上。”
韦小宝道:“好,那么我问你,方怡姑娘是谁的老婆?”
刘一舟道:“这个……这个……"
韦小宝大声道:"什么这个那个?快说!"提起匕首,在他脸上挥来挥去.刘一舟心想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小鬼是个太监,让他占些口头便宜便了,否则他真的一剑挥来,自己少
了个鼻子或是耳朵,那可糟糕之极,忙道:“她……她自然是韦香主……是韦香主你的夫
人。”韦小宝哈哈大笑,说道:“她,她是谁?你说得明白些。老子可听不得和尚们含含糊
糊的说话。”刘一舟道:“方怡方师妹,是你韦香主的夫人。”
韦小宝道:“咱们可得把话说明白了。你是不是我的朋友?”
刘一舟听他口气松动,心中大喜,忙道:“小人本来不敢高攀。韦香主倘若肯将在下当
作朋友,在下……在下自然是求之不得。”韦小宝道:“我把你当作朋友。江湖上朋友讲义
气,是不是?”刘一舟忙道:“是,是。好朋友该当讲义气。”韦小宝道:“朋友妻,不可
戏。以后你如再向我老婆贼头贼脑,不三不四,那算什么?你发下一个誓来!”刘一舟暗暗
叫苦,心想又上了他的当。韦小宝道:“你不说也不打紧,我早知你鬼鬼祟祟,不怀好意,
一心想去调戏勾搭我的老婆。”刘一舟见他又舞动匕首,眼前白光闪闪,忙道:“没有,没
有。对韦香主的夫人,在下决计不敢心存歹意。”韦小宝道:“以后你如向方姑娘多瞧一
眼,多说一句话,那便怎样?”刘一膛道:“那……那便天诛地灭。”韦小宝道:“那你便
是乌龟王八蛋!”刘一舟苦著脸道:“对,对!”韦小宝道:“甚么对?对你甚么个屁?”
将匕首尖直指上他右眼皮。刘一舟道:“以后我如再向方师妹多瞧一眼,多说一句话,
我……我便是乌龟王八蛋!”
韦小宝哈哈一笑,道:“既是这样,便饶了你。先在你头上淋一泡尿,这才放你。”说
道将匕首插入靴筒,双手去解裤带。
突然之间,树林中一个女子声音喝道:“你……你怎可欺人太甚?”
韦小宝听得是方怡的声音,又惊又喜,转过头去,只见林中走出三个人来,当先一人正
是方怡,其后是沐剑屏和徐天川。隔了一会,又走出两人,却是吴立身和敖彪。
他五人躲在林中已久,早将韦刘二人的对答听得清清楚,眼见韦小宝要在刘一舟头顶撒
尿,结下永不可解的深怨,方怡忍不住出声喝止。
韦小宝笑道:“原来你们早在这里了,瞧在吴老爷面眄,这泡尿免了罢。
徐天川急忙过去,双手扒开刘一舟身畔的石块泥土,将他抱起,解开绑在他手脚上的腰
带。刘一舟羞愧难当,低下头,不敢和众人目光相接。
吴立身铁青了脸,说道:“刘贤侄,咱们的性命是韦香主救的,怎地你恩将仇报,以大
欺小,对他又打又骂,又扭他手臂?你师父知道了,会怎么说?”一面说,一面摇头,语气
甚是不悦,又道:“咱们江湖上混,最讲究的便是义气两字,怎么可以争风吃醋,对好
朋友动武?忘恩负义,那是连猪狗也不如!”说著呸的一声,在地下吐了口唾沫。他越说越
气,又道:“昨晚你半夜里这么火爆霹雳的冲了出来,大伙儿就知道不对,一路上寻来,你
将韦香主打得脸颊红肿,又扭住他手臂,用剑尖指著他□喉,倘若一个失手,竟然伤了他性
命,那怎么办?”
刘一舟气愤愤的道:“一命抵一命,我还赔他一条性命使是。”
吴立身怒道:“嘿,你倒说得轻松自在,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了?凭你一条命,抵得过人
家天地会十大香主之一的韦香主?再说,你这条命是哪来的?还不是韦香主救的?你不感恩
图报,人家已经要瞧你不起,居然胆敢向韦香主动手?”
刘一舟给韦小宝逼得发誓赌咒,当时命悬人手,不得不然,此刻身得自由,想到这些言
语都已给方怡听了去,实是羞愤难当,吴立身虽是师叔,但听他唠唠叨叨的教训个不休,不
由得老羞成怒,把心一横,恶狠狠的道:“吴师叔,事情是做下来了,人家姓韦的可没伤到
一根寒毛。你老人家瞧著要怎么办,就怎么办罢!”
吴立身跳了起来,指著他脸,叫道:“刘一舟,你对师付也这般没上没下。你要跟我动
手,是不是?”刘一舟道:“我又不是你的对手。”吴立身更加恼怒,厉声道:“倘若你武
功胜得过我,那就要动手了,是不是?你在清宫贪生怕死,一听到杀头,忙不迭的大声求
饶,赶著自报姓名。我顾著柳师哥的脸面,这件事才绝口不提。哼,哼!你不是我弟子,算
你运气。”那显然是说,你如是我弟子,早就一刀杀了。
刘一舟听他揭破自己在清宫中胆怯求饶的丑态,低下了头,脸色苍白,默不作声。
韦小宝见自己占足了上风,笑道:“好啦,好啦,吴老爷子,刘大哥跟我闹著玩的,当
不得真。我向你讨个情,别跟柳老爷子说。”
吴立身道:“韦香主这么吩咐,自当照办。”转头向刘一舟道:“你瞧,人家韦香主毕
竟是做大事的,度量何等宽大?”
韦小宝向方怡和沐剑屏笑道:“你们怎么也到这里来啦?”方怡道:“你过来,我有句
话跟你说。”韦小形容词笑嘻嘻的走近。刘一舟见方怡当著众人之前对韦小宝如此亲热,手
按刀柄,忍不住要拔刀上前拚命。忽听得啦的一声响,韦小宝已吃了记辣的耳光。
韦小宝吃了一惊,跳开数步,手按面颊,怒道:“你……你干么打人?”
方怡柳眉竖起,涨红了脸,怒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你跟刘师哥说什么了?背著人
家,拿我这么糟蹋轻贱?”韦小宝道:“我可没说什么不……不好的话。”方怡道:“还说
没有呢,我一句句都听见了。你……你……你们两个都不是好人。”又气又急,流下泪来。
徐天川心想这是小儿女们胡闹,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别又伤了天地会和沐王府的和气,
当下哈哈大笑,说道:“韦香主和刘师兄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是扯了个直。徐老头可饿得狠
了,咱们快找饭店,吃喝个痛快。”
突然间一阵东北风吹过,半空中飘下一阵黄豆般的雨点来。徐天川抬头看天,道:“十
月天时,平白无端的下这阵头雨,可真作怪。”眼见一团团乌云角涌将过来,又道:“这雨
只怕不小,咱们得找个地方躲雨。”
七人沿著大道,向西行去。方怡,沐剑屏伤势未愈,行走不快。那雨越下越大,偏生一
路上连一间家舍,一座凉亭也无,过不多时,七人都已全身湿透。韦小宝笑道:“大伙儿慢
慢走罢,走得快是落汤鸡,走得慢也是落鸭,反正都差不多。”
七人又行了一会,听得水声,来到一条河边,见溯河而上半里处有座小屋。七人大喜,
加愉了脚步,行到近处,见那小屋是座东歪西倒的破庙,但总是个避雨处,虽然破败,却也
聊胜于无。庙门早已烂了,到得庙中,触鼻尽是霉气。
方怡行了这一会,胸口伤处早已十分疼痛,不由得眉头紧蹙,咬住了牙关。徐天川抓了
些破桌破椅,生起火来,让各人烤干衣衫。但见天上黑云走聚越浓,雨下得越发大了。徐天
川从包裹中取出干粮面饼,分给众人。
刘一舟将辫根塞在帽子之中,勉强拖著一条辫子。韦小宝笑吟吟的对他左瞧右瞧。
沐剑屏笑道:“刚才你在刘师哥的薄饼之中,做了什么手脚?”韦小宝瞪眼道:“没有
啊,我会做什么手脚?”沐剑屏道:“哼,还不认呢?怎地刘师哥又会中蒙汗药晕倒?”韦
小宝道:“他中了蒙汗药么?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我瞧不会罢,他这不是好端端的坐
著烤火?”沐剑屏呸了一声,佯嗔道:“就会假痴假呆,不跟你说了。”
方怡在一旁坐著,也是满心疑惑。先前刘一舟抓住韦小宝等情状,他们只远远望见,看
不真切,后来刘韦二人并排坐在树下说话,他们已蹑手蹑脚的走近,躲在树林里,眼见一张
张薄饼都是刘一舟从包裹里取出,他又一直目不转睛地盯著韦小宝,防他逃走,怎么一转眼
间,就会昏迷晕倒?
韦小宝笑道:“说不定是刘师兄有羊吊病,突然发作,人事不知。”
刘一舟大怒,霍地站起,指著他喝道:“你……你这小……”
方怡瞪了韦小宝一眼,道:“你过来。”韦小宝道:“你又要打人,我才不过来呢。”
方怡道:“你不可再说损刘师哥的话,小孩子家,也不修些口德。”韦小宝伸了伸靠舌头,
便不说话了。刘一舟见方怡两次帮著自己,心下甚是受用,寻思:“这小鬼又阴又坏,方师
妹毕竟还是对我好。”
天然渐渐黑了下来。七人围著一团火坐地,破庙中到处漏水,极少干地。突然韦小宝头
顶漏水,水点一滴滴落向他肩头。他向左让了让,但左边也在漏水。方怡道:“你过来,这
边不漏水。”顿了顿,又道:“不用怕,我不打你。”韦小宝一笑,坐到她身侧。
方怡凑嘴到沐剑屏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沐剑屏咭的一笑,点点头,凑嘴到韦小宝耳
边,低声道:“方师姊说,她跟你是自己人,这才打你管你,叫你别得罪了刘师哥,问你懂
不懂她的意思?”韦小宝在她耳边低声道:“甚么自己人?我可不懂。”沐剑屏将话传了过
去。方怡白了他一眼,向沐剑屏道:“我发过的誓,赌过的咒,永远作数,叫他放心。”沐
剑屏又将话传过。
韦小宝在沐剑屏耳边道:“方姑娘跟我是自己人,那么你呢?”沐剑屏红晕上脸,呸的
一声,伸手打他。韦小宝笑首侧身避过,向方怡连连点头。方怡似笑非笑,似嗔非嗔,火光
照映之下,说不尽的娇美。韦小宝闻到二女身上淡淡的香气,心下大乐。
刘一舟所坐处和他三人相距颇远,伸长了脖子,隐隐约约的似乎听到甚么“刘师哥”,
甚么“自己人”,此外再也听不到了。瞧他三人嘻嘻哈哈,神态亲密,显是将自己当做了外
人,忍不住又是妒恨交作。
方怡又在沐剑屏耳边低声道:“你问他,到底使了什么法儿,才将刘师哥迷倒。”韦小
宝见方怡一脸好奇之色,终于悄悄对沐剑屏说了:“我小便之时,背转了身子,左手中抓了
一把蒙汗药,回头去翻薄饼,饼上自然涂了药粉。我吃的那张饼,只用右手拿,右手全然不
碰。这可懂了吗?”沐剑屏道:“原来如此。”传话之后,方怡又问:“你哪里来的蒙汗
药?”韦小宝道:“宫里侍卫给的,救你刘师哥,用的就是这些药粉。“这时大雨倾盆,在
屋里上打哗啦啦急响,韦小宝的嘴唇直碰到沐剑屏耳朵,所说的话才能听到。
刘一舟心下焦躁,霍地站起身来,背脊重重在柱子上一靠,突然喀喇喇几声响,头顶掉
下几片瓦来。这座破庙早已朽烂,给大雨一浸,北风一吹,已然支撑不住,跟著一根根椽子
和瓦片砖泥纷纷跌落。徐天川叫道:“不好,这庙要倒,大家快出去。”
七人奔出庙去,没走得几步,便听得轰隆隆一声巨响,庙顶塌了一大片,跟著又有半堵
墙倒了下来。
便在此时,只听得马蹄声响,十余乘马自东南方疾驰而来,片刻间奔到近处,黑暗中影
影绰绰,马上都骑得有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说道:“啊哟,这里本来有座小庙,可以躲雨,偏偏又倒了。”另一人
大声问道:“喂,老乡,你们在这里干甚么?”徐天川道:“我们在庙时躲雨,这庙临时塌
了下来,险些儿都给压死了。”马上一人骂道:“好妈的,落这样大雨,老天爷可不是疯
了。”另一人道:“赵老三,除了这小庙,附近一间屋都没有?有没有山洞什么的?”
那苍老声音道:“有……有是有的,不过也同没有差不多。”一名汉子骂道:“你奶奶
的,到底有是没有?”那老头道:“这里向西北,山坳中有一座鬼屋,是有恶鬼的,谁也不
敢去,那不是跟没有差不多?”
马上众人大声笑骂起来:“老子才不怕鬼屋哩。不恶鬼最好,揪了出来当点心。”又有
人喝道:“快领路!又不是洗澡,在这大雨里泡著,你道滋味好得很么?”赵老三道:“各
位爷们,老儿没嫌命长,可不敢去了。我劝各位也别去罢。这里向北,再行三十里,便有市
镇。”马上众人都道:“这般大雨,哪里再挨得三十来里?快别罗嗦,咱们这许多人,还怕
什么鬼?”赵老三道:“好罢,大伙儿向西北,拐个弯儿,沿山路进坳,就只一条路,不会
错的……”众人不等他说完,已纵马向西北方驰去。赵老三骑的是头驴子。微一迟疑,拉过
驴头,回头向东南方来路而去。
徐天川道:“吴二哥,韦香主,咱们怎么办?”吴立身道:“我看……”随即想起,该
当由韦小宝出主意才是,跟著道:“请韦香主吩咐,该当如何?”韦小宝怕鬼,只是说不出
口,道:“吴大叔说罢,我可没什么主意。”吴立身道:“恶鬼什么,都是乡下人胡说八
道。就算真的有鬼,咱们也跟他拚上一拚。”韦小宝道:“有些鬼是瞧不见的,等瞧见,已
经来不及了。”言下之意,显然是怕鬼。
刘一舟大声道:“怕什么妖魔鬼怪?在雨中再淋得半个时辰,人人都非生病不可。”
韦小宝见沐剑屏不住发颤,确是难以支持,又不愿在方怡面前示弱,输给刘一舟,便
道:“好,大伙儿这就去罢!倘若见到恶鬼,可须小心!”
七人依著赵老三所说,向西北走进了山坳,黑暗中却寻不到道路,但见树林中白茫茫
地,有一条小瀑布冲下来。韦小宝道:“寻不到路,叫做鬼打墙,这是恶鬼在迷人。”
徐天川道:“这片瀑布便是路。”沿著瀑布走上坡去。余人跟随而上,爬上山坡。”
听得左首树木中有马嘶之声,知道那十几个乘马汉子便在那边。徐天川心想:“这批人
不知是什么来头。”但想自己和吴立身联手,寻常武师便有几十人也不放在心上,当下踏水
寻路,高一脚低一脚的向林中走去。
一到林中,更加黑了,只听得前面敲门,果然有屋。韦小宝又惊又喜,忽觉有人伸手过
来,拉住了他手,那手掌软绵绵地,跟著耳边有人柔声道:“别怕!”正是方怡。
但听敲门之声不绝,经终没有开门,七人走到近处,只见黑沉沉的一大片屋子。
一众乘马人大声叫嚷:“开门,开门!避雨来的!”叫了好一会,屋内半点动静也无。
一人道:“没人住的!”另一人道:“赵老三说是鬼屋,谁敢来住?跳进墙去罢!”白光闪
动,两人拔出兵刃,跳进墙去,开了大门,众人一涌而进。
徐天川心想:“这些人果是武林中的,看来武功不也甚高。”七人跟著进去。
大门里面是个好大的天井,再进去是座大厅。有人从身边取出油包,解开来取出火刀火
石,打著了火,见厅中桌上有蜡烛,便去点燃了。众人眼前突现光亮,都是一阵喜慰,见厅
上陈设著紫檀木的桌椅花几,竟是户人家的气派。
徐天川心下嘀咕:“桌椅上全无灰法,地下打扫得这等清洁,屋里怎会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