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闪闪的别克轿车载着我在城市的灯海里航行,我早已分不清哪儿跟哪儿了。
人们都很欢乐,自从有城市以来,欢乐总是交给夜晚。
车子开进一个有花园的住宅区,停在一栋擎天柱一般的高楼前。令中符痛苦地告诉我:
“李医生,刚才我已经通知太太了,我请了一位妇科专家来跟她聊聊,她开始反对,我说你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医生,绝对会为她保密,他才表示可以一见。但她不愿见我,说一看到我,就抑制不住要砍杀我的冲动。”
病人有歇斯底里的精神症状了,我表示理解。令中符带我上了二十一层楼C座,按响门铃,说你放心进去吧没事的,我在外面等你。
门是自动遥控开关的,无声地向两边滑动。
尽管令中符安慰我说不会有事,我还是有些紧张,因为我马上要面对的是一个病态患者,她会不会有狂躁症举动呢?我在原单位常常被当作“李专家”让人请到患者家里去看病,皇帝一样的礼遇等待着我,回去后还能在救护箱里发现一只鼓胀胀的大红包。可是今天完全不同,不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等着我呢?
当双扇门又无声地从我背后拉上,我心尖不禁一抖颤,杨子荣风雪之夜深入威虎山的心情可能也是这样吧?
客厅里很亮,我眼睛一下子很难适应,仿佛墙壁上到处是白炽灯似的,而且分明感到燥热,依稀还闻到一种腐朽的气味。
“李医生,你请坐。”
我听到热情的招呼,心境立即平静下来,视野也如水澄澈了。
房间不算大,百余平方,但装修过于堂皇,便现出一种俗气来。面前站着一位面容枯黄的女人,依稀看得出曾经是一位身材苗条眉眼清秀的女人。素面朝天,不善衣装,粉白色高档次的衣服像吊在衣架上似的,加上清瘦的脸盘轮廓分明,真有几分刚烈之气。
“李医生,你喝茶。”
我接过一杯茉莉飘香的绿茶放在桌上,我从不用别人的杯子喝茶,但接着我又拿起来嘬了一口,我想即使是一杯细菌,我也应该喝的,以解除她的心理戒备。
“谢谢你,你也坐吧令太太。”
“别叫我令太太!”她义正辞严地说道。
“好的。”我下意识地答应。
“其实我没病!”
我最怕病人说自己没病,尤其是今晚这个特殊病人。
“一点点不舒服,在家里治也是可以的。”我斟酌词句,小心应答。“我常常被人叫到家里治病。”
“我真的没什么病。”
“令先生真的是为你好。”
“那是个浑蛋!”
“其实,我的前夫也是个浑蛋”!
我说这句话一开始真的是脱口而出,真的,发泄心中块垒的需要吧。但骂罢突然脑际一亮,记得我姨表哥写的一本里曾经有这样一句话,说安慰人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自己说得比对方更凄惨,这样就能让心儿靠在一起了。对!就这么办!
“我的前夫比你的前夫坏多了,你的前夫是中了人家的糖衣炮弹,喝了皇家礼炮,像喝蒙汗药一样,加上运气不好,偶尔为之却不幸就碰着了,我的前夫那是搂红偎翠到处嫖宿。你的前夫还能关心你为你请医生,我的前夫传染给我了,却还猪八戒倒打一把,说什么到底谁传染谁呀,你想想,简直天差地别哩!”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一点不假!”
“你也把他扫地出门了?”
“是的,名正言顺离婚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喝茶。”
她的心情平静多了,顿时有一种惺惺相惜的情感在我们之间流淌,流淌。我端起茶杯,又硬着头皮喝了一口。我看见她的嘴唇有了血色了,她的嘴唇是脸上最值得喝彩的地方,大抵是因为嘴唇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不会因为消瘦憔悴而变形变色。
我又喝了一口"细菌",才接着说道:
“我被传染的病比你的严重多了,是一种很难根治的性病,会时好时发,大部份人一辈子也别想得到根治。但由于我是妇产科医生,也给人治性病,坚持治下去,很快就治愈了,没再复发。”
她着急地打断我的话,恨恨地说道:
“我的病是一种等死的病!”
“胡说!”
“我只希望不动声息地死去。”
“你的病我能治好,肯定能治好!”
再怎么刚烈的人也有柔软之处,出乎意外,蓦地,两颗黄豆般的泪珠凝上她的眼角,目眶一眨,怦然落地。
“说定了,以后我晚上来给你治病。”我为了让她明白,我会保护她的隐私,决不会暴露什么,又着重加了一句:“都在这个时候来,谁也不会察觉!”
她无声地点点头。
我端起茶杯,将剩茶一饮而尽。倘是在别人家里,无论如何我是不会有这种英勇就义般的表现的。
我就这样揽下了一份脏活,为时三个多月,说不清为什么,反正没有那么神圣。不过却是认识自我了:李萍萍还有药可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