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茶馆不是火车座位,而是一个个独立的小房间。别的房间都关得密密的,偶尔有男女戏谑声破壁而出。对于我们这一对男女来说,这种房间很不适宜,但退出已经来不及了,那不仅会使令中符先生彻夜不眠,而且自此心荐芥蒂。我不是只为了做白求恩,我还想赚钱,我来A市七个多月,好不容易结识一个官场上人,希望日后万一出什么事有个照应。
我们进出时,都心照不宣地让门留一条缝,一巴掌宽,里面看得清外面,外面只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当官的人喝惯咖啡和茶水,令中符点了一壶铁观音茶,我则要一杯热牛奶,想起毒奶粉事件,又换成温热的椰子汁,小姐又遵嘱送了若干糕点。
“李医生,其实济世门诊部的吕萌事件,我们一问就知道你们造假。近几年来,医疗系统尤其民营医疗单位,由于过度追求经济利益忽视社会效益,加上人生价值观的改变,医德下滑等种种原因,医患关系空前紧张,类似于吕萌胎死腹中的医疗事故也不断发生,我们罚款检查,停业整顿,甚至吊销了十多家诊所及门诊部的牌照,还判过一些唯利是图伤天害理的违法经营者徒刑,我们已经处理得很有经验了。这个事故本身并不大,说实话,我们也不怎么注重,可是你们也真是法盲,竟敢攻守同盟,掩盖真相,消灭痕迹,制造现场,更为严重的是公然伪造病历,这就不是一起普通的医疗事故了,而是严重违反法律,应该追究法律责任。这个时候,本来抬一抬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能过去的事故,我们也不敢动了,谁动谁就违法。调查组决定如实向上级报告情况。上级经研究决定,作为一个案件处理。吕萌的男朋友一方,四处活动上访,还找了电视台和晚报社的负责人。电视台和报社对目前医疗界混乱现状早就非常不满,这一下他们找到突破口了,决定组织联合报道组跟踪报道,开辟专题专栏,掀起一场群众性大讨论,打一场振聋发聩的新闻大战,唤醒医疗部门迅速整顿医疔卫生市场,加快改革步伐。这一下吓坏了我们卫生部门的领导,连夜开会商量对策。会后形成一份详尽的报告与意见准备呈送市政府。”
我已经听得骨缝里“嗤嗤”冒寒气。我们哪里知道,就在我们沾沾自喜的时候,己经一脚踩进监狱了。我此时很需要一杯热饮料暖和一下身体,小姐说来一杯热奶吧,我说热奶就热奶吧,已经管不得是否毒奶粉泡成的,并叫小姐把虚掩的房门关紧。
“后来怎样?”
市政府也紧张了,他们紧张不是怕这小小的吕萌医疗事故,这种事算不了什么,实在也是排不上议事日程,他们紧张是因为再过一个月零六天亚欧名牌商品交易会就要在A市召开。届时,将有三十八个国家的政府首脑和他们庞大的经济代表团来A市,不仅有商品交易,有高峰论坛,还将举办隆重的投资意向签订仪式,A市将争取到近六百多亿美元的外商投资。此外,还有世界各地数百位华商也将莅临大会选择投资项目。这是A市撤县建市二十六年来最大规模最具效益的交易会,决定着A市改革开放的建设步伐,市委市政府和A市人民,两年前就开始举全市之力办好这次交易会,已经投入三百多亿人民币兴建场馆,改造街道,扩展交通要道,美化旅游场所,建筑五星级饭店。硬件建设基本完成之后,创造一个和谐环境,就成了重中之重的工作,市委市政府内紧外松,采取许多有力措施。一个目的,就是要让外商看到A市夜不闭门,路不拾遗,‘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到处一张张笑脸,一束束鲜花,放心地解开鼓鼓的钱袋子,哗啦啦倒在我们A市的土地上。”
我渐渐地明白了。
我听明白了就更加紧张了。
“这件事情就不该发生,或者说发生得不是时候!”令中符气愤地说道。“这件事情又引发一场激烈的内部争论。有人提出相反意见,什么叫创建和谐环境,是掩盖矛盾,粉饰太平,无视裂痕不断向临界点伸展,只求一种暂时的自欺欺人的表面安宁,还是面对现实,把矛盾解决于萌芽状态,创造一种人与社会的永久平衡。持这种观点的人主张揭露事故的真相,维护生命的尊严,认为外商会因为我们勇于正视现实,努力改正错误而对自己的投资更有信心。他们还说这是中西文化差异形成的不同看法,我们中国人总爱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西方人最反对弄虚作假。”
令中符从东西方两种文化差异,讲到由此形成的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观乃至政治制度,我李萍萍是医生而且是事故的当事人,我只关心事故的发展和自己的命运。
“争论归争论,后来你们怎么处理?”
“他们那些人不懂政治!”令中符说。“我们局长是搞政治出身的,他很快就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他北京开会回来把局里拟好的文件看了三遍,连夜召集局领导与我们调查组全体成员。他拍着我们的调查报告说,撇开济世门诊部伪造病历的事,也撇开医院与病人双方纠纷,我们直指事实真相,也就是说,你们简单一句话告诉我,产妇吕萌腹中的胎儿,是入院之前死的,还是入院之后死的?我们说,这就不好说了,因为这样因为那样我们列举了许多原因说明只有天知道。我们局长没听几句就大发雷霆,拍案而起,指着我们咆哮:‘这个问题都没弄明白你们控告谁?写什么鸟报告?那些媒体报道谁对谁错?唯恐天下大乱?你们今夜谁也别睡觉,重新写一份报告来!’局长说罢怒气冲冲走了。当了十多年干部,听了十几年领导的话,我们当然懂得报告该怎么重写。很快我们就把报告写出来,但我们都不敢回去睡觉,就在办公室里苦苦捱了一夜。”
当官的人都靠一张嘴,令中符说今晚只简单说一说,结果一说大半天还没完,我要有那一张嘴巴,我一定能兜住许多病人来复诊。我提醒令中符,你又扯远了。
“好好,我再简单说两句。调查报告成了另一份文件的附件,文件当然也转发电视台和报社,要他们实事求是,弘扬正气。什么是实事呢?目前只有病历为证!什么是正气呢!当然也只有救死扶伤的革命人道主义精神!因此,你们暂时成了英雄。别以为是你们济世门诊部的祈老板各方斡旋的结果,错了,生意人和政治冲突,再有钱也得靠边站!”
我心上的一块石头怦然落地。
“李医生,请你相信我,在整个案件的处理过程中,我确确实实没有抽过祈老板一根烟,收过祈老板一文钱,祈老板的钱是不会化在我们这些小干部身上的!”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怀疑你令先生,只是有许多话憋在心里想找一个人说说而已!”
“哦,那就好!”
我的心忽然又沉重起来,问道:
“会不会再来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