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殊已经探头出了窗户,仔细看着那素衣女子主仆两个,皱着眉道:“若说姑夫——王家我不知晓,我母亲娘家倒确实是有位舅舅,只是数年前他回乡去了,算来已经五六年没见过面了。现在想来,舅舅确实有个女儿……”
知雨不敢跟两位主子挤,就扒着窗户边儿往下看,小声嘀咕道:“这饭怕是又吃不好了……”就知道九炼找不到什么好地方,非出点事儿不可!
果然没一会儿,九炼飞跑了回来,激动得直喘气:“少爷,那是,那是连家的表姑娘!”
“连家?”沈云殊面上的神色也有些激动,“真是连家表妹?”
许碧又往窗外看了看,青衣丫鬟扶着那素衣女子站在街边,正仰着脸往二楼上看,两人都是满面的激动之色,看来,应该是真表妹了……
沈云殊这个表妹啊,肯定不缺水。
这就是表兄表妹相认之后,许碧现在心里唯一的念头了。
打从沈云殊走出酒楼,那素衣少女——哦,她叫连玉翘——扶着丫鬟上前来,听沈云殊叫了一声表妹开始,她的眼泪就没断过。硬是一直哭到沈云殊替她结清了客栈的房钱,然后请个郎中来抓药,最后再把她带到船上为止。
不不,还没有“止”,她这会儿还在抽抽噎噎,眼睛里那泪珠儿一会儿冒出来一颗,一会儿冒出来一颗,跟滴水观音似的……
许碧以手抵唇轻咳一声,觉得自己不大厚道。连玉翘的境遇是比较惨一点儿,她不该这么没有同情心的。
这一路上连玉翘只管哭,倒是她那个丫鬟碧螺,虽然也是眼泪汪汪,但话倒还说得非常清楚,加上九炼小声给她的科普,她总算是弄明白了。
沈云殊的生母连氏,娘家有个哥哥。因为父母去得早,兄妹二人情份颇深,连氏出嫁时的嫁妆,就是连大爷把家产掏空了一半给备下的——就是她得的那对儿珊瑚如意头的簪子,原也是爹娘准备留给儿媳妇的,都叫连大爷给了妹妹,因为西北那边儿珊瑚这东西稀罕,做成首饰戴出来有面子。
连氏过世之后,连大爷跟沈家还有来往,因为外甥在嘛,他生怕妹夫的续弦对沈云殊不好,比妹妹在的时候还来得多。直到沈云殊满了六岁,由沈大将军带在身边亲自教养,他才渐渐跑得没那么勤了。
连大爷跟他父亲一样,也只有一儿一女,沈云殊也都见过的。只不过都是庶出——没办法,沈太太不生养,只得给丈夫纳了两个妾,每人生了一个。
“舅太太对我们大少爷也是极好的。”九炼回忆着说,“原先老爷驻军之处离着舅老爷家还近些,舅太太时常叫人送东西来,逢年过节的也接大少爷回去住。只可惜她身子不好,早早就去了,舅老爷也就没再娶。”
但沈大将军官职越升越高,最后全家都迁去了边城,离着连家就远了。偏偏连大爷跟妻子伉俪情深,妻子去后他身子也渐渐不好,经不起边关一带时常打仗的惊扰,就迁回了祖籍。如此一来离得更远,这年头消息来往又不怎么畅通,沈家最近一次接着连家的信,还是差不多三年之前了。
“那会儿老爷身子就不好了……”碧螺眼泪涟涟地道,“原是给我们姑娘定了一门亲事,谁知那家的少爷得了时疫,一下子就没了。”从此,她家姑娘就被扣上了一个克夫的名声。可那又关她家姑娘什么事呢?分明是那人自己要出去游玩,在外头染上的呀。
许碧也不禁皱起眉头。古人的迷信的确是很麻烦,这什么克妻克夫克父母可算是其中最讨厌的东西之一了。男子还罢了,女子若是被扣上克夫的名声,那真是到处都要被人侧目的。
“后来老爷过世,”碧螺抹着眼泪继续道,“我们姨娘一伤心跟着也去了,珠姨娘就摆起了太太的谱,说少爷要成亲,我们姑娘不祥,不让呆在家里,硬把姑娘撵去了庵堂里住着,又不给香油钱……”
山中无老虎,猴子就称起大王来了。沈云殊眉头拧得紧紧的:“玉笙也不管?”他记得小时候连玉笙对这个妹妹还是不错的啊。
碧螺愤然道:“少爷早不是当初的少爷了,整日里被珠姨娘教唆着,看我们姑娘也越发的不顺眼。尤其老爷给我们姑娘准备的嫁妆多——原也是仿着姑太太的例,可珠姨娘就说什么老爷这是败家,把自家家业都送给了别人什么的。少爷叫她教唆得,也跟姑娘离了心。”
连玉翘抽噎了一下,凄声道:“别说了,怨不得别人,是我命不好。”
“表妹怎么这么说。”许碧听不下去,“不过是那家的儿子自己倒楣罢了,与表妹何干,便是他跟别人定了亲事,难道就不死了?若说命不好,他先怪自己的命吧。”
连玉翘泪眼汪汪地看着许碧,像看见了救命稻草一样,呜咽道:“表嫂,若是就叫我在庙里住着也就罢了,可,可珠姨娘她,她……”
她说不出来,还是碧螺接下去道:“珠姨娘要我们姑娘给人做小!”
说到这个,碧螺连眼泪都忘记流了:“少爷考中了举人,自觉进士是考不上了,就想着寻个缺。”
举人也能做官,但比进士困难多了。连玉笙看上了一个八品县丞的缺,可争缺的人有好几个,珠姨娘舍不得拿出钱来送重礼,打听到本地知州要纳个妾,就把主意打到了连玉翘身上。
“我虽是庶出的,可父亲母亲都说过不能叫我做妾,我,我怎么能给父亲母亲丢脸……”连玉翘哀哀地道。她说的母亲,不是指自己生母,而是指连太太。
碧螺补充道:“那知州都四十了,因为无子才要纳妾。珠姨娘哄我们姑娘,说什么嫁过去生了儿子就怎样怎样——那些话,说出来都怕脏了表少奶奶的耳朵。”这位表少奶奶看起来比自家姑娘还小呢,没得叫人家听这些腌臜话。
沈云殊沉沉点了点头:“所以你们就出来了?”
“是。”碧螺狠狠抹了把眼泪,“再呆下去,我们姑娘肯定就叫少爷和姨娘卖了。”姑娘只会哭,根本无法反抗,那就只能找个能给姑娘做主的人了。想来想去,她只想到了沈家——连太太娘家早在打仗的时候没了,而且姑娘也不是太太生的,就算找到太太的族人,也未必愿意伸手。倒是沈家,不管姑娘是谁生的,总是老爷的儿子,也就总是沈家大少爷的表妹不是吗?
只是这一路实在辛苦。碧螺打听到沈家已然不在西北,而是去了江浙,就包了一包金银首饰,拉着连玉翘上了路。只是这盘缠实在不多,连玉翘的嫁妆都在珠姨娘那里攥着呢,不过是平常攒下来的一点东西。再加上连玉翘身子又弱,走到九江就一病不起,剩下的一点银钱没多久就花光了。
“幸好菩萨保佑,竟在这儿遇着了表少爷……”碧螺这几日其实也是惶惶的。她凭着一股勇气拉了姑娘出来,可山穷水尽的时候也慌了神。想把沈家的旗号打出来吧,别人多是不信,她们还怕太惹眼招了坏人来。万没想到今日居然绝处逢生,碧螺这口气一松,眼泪也是止不住了。
“好了好了。”许碧安慰这主仆两个,“如今都好了,不用怕了。”连玉翘的病不过是受了风寒,并不是什么肺痨,只不过她身子既弱,又是郁结于心,再加上没钱请好郎中,才总是好不起来。现在既遇上了沈云殊,好医好药自不必愁,只要心中一松,估计不等到杭州就没事了。
沈云殊点点头:“表妹无须担忧,先去杭州住下,再慢慢商议后头的事。放心,一切都有我父亲呢。”
连玉翘连连点头,就想起来给沈云殊和许碧磕头:“多谢表兄,多谢表嫂。”
许碧按着她不让动:“快躺着。养好身子要紧。”看连玉翘纤瘦得跟一把葱儿似的,下巴尖尖的小脸白得都有些透明,真不大像西北那边的姑娘,简直比她当初还要弱不禁风。她扶着她的肩头都不敢用力压,生怕劲儿大了能把她压碎掉。
这姑娘看起来跟沈云殊毫无相似之处,估计是像生母。这么点儿年纪,眉心就隐隐有竖纹了,只怕这几年都不曾展颜。看人的时候也是满脸凄苦,眼睛水汪汪的似乎随时都有泪含着。许碧实在看不下去,等知雨把药熬好端上来,就道:“表妹喝了药就歇下吧,别担心,有什么事只管叫人。”
船舱中众人都退了出去,只剩下连玉翘和碧螺主仆两个,连玉翘轻轻吁了口气:“碧螺,我们不是在做梦吧?”
“不是呢。”碧螺小心翼翼地吹着药,“姑娘别怕了,咱们找着表少爷了,什么都不用怕,少爷和珠姨娘就算找过来,也别想再害姑娘了!”
“我,我真怕这是做梦……”连玉翘的眼泪又流下来了,“怎就这么巧呢?真不是我在做梦吗?”
碧螺用力地道:“不是!姑娘,这是老天开眼了呢!”
连玉翘用力掐了自己一下,才含着眼泪笑了:“不是梦,是真的。真的遇到表兄了,他肯替我做主……”
碧螺连连点头。其实出来的时候她们也怕沈家人不肯伸手,可看沈云殊的样子,显然是要管的。到底是做了官的人,瞧着那气势就不一般。
“嗯。”连玉翘接过药碗,“还有表嫂,真是又漂亮又华贵。”她都有些自惭形秽了。
“表少奶奶也很好呢。”碧螺高兴地道,“我说姑娘的事,她听着可生气了。”若是许碧不想多管闲事,她们还怕她吹枕头风,现在既然许碧也是一脸义愤,那姑娘就有靠了。
连玉翘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汁,喝在嘴里竟品出那么一丝丝甜味儿来——她有靠了,再也不用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