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草的耳朵的确是很尖, 话也说得很是准确,的确是援兵到了。
五炼带着人自烧塌的地道口追了出去, 许碧走到院子里的时候,沈云殊也不见了,只剩下几个受伤的僧人横七竖八地靠坐在围墙底下。
九炼吊着一边胳膊跑过来:“少奶奶,可受伤了?”禅房里忽然着起火来的时候, 简直要把他吓死了。那会儿他就想往禅房里蹿,可当时倭人从四面攻过来, 潮音寺的武僧已经折了一半, 人手吃紧。若是少一个人,墙头防线出现缺口, 说不得就要被攻破。
也是大少爷不许他撤,只说大少奶奶能抵挡。谢天谢地, 大少奶奶果然是没事的。
“没事。”许碧环视四周,“大少爷呢?”
“追袁胜玄去了!”九炼恨声道, “果然海宁这边有内贼!郑百户他们本来早就到了,硬被拦在盐官镇外头, 若是早些来, 寺里的师傅们也不会折了这许多!姓袁的倒是见机得快, 一听声音不对就跑了!”他也想去追来着, 但大少爷叫他留下来照顾少奶奶。
“知雨芸草去烧热水, 寺里该有伤药,先给几位师傅把伤裹一裹!”
二十来个武僧,除了住持空明带着三人跟了沈云殊去追杀倭人, 院子里只剩下七个受伤的,其余人都已死在了从寺外到后院的这一条路上。就是这七人中,也有一个受了重伤,腹部中了深深一刀,被刀锋切断的肠子流出来大半,眼看怕也活不成了。
这僧人自己倒是十分平静,其余六名僧人亦无什么悲喜之色,见知雨芸草哭得不行,反倒安慰了两句道:“两位姑娘不必伤心,脱却臭皮囊,前住极乐界。闻性师弟乃是超脱了,正该喜悦才是。”
许碧忍不住叹气:“是我们连累了师傅们……”这个闻性看起来才十七八岁的模样,实在是太可惜了。
闻性微微一笑,声音低微,一字一句却咬得十分清楚:“少夫人何出此言。我自幼亦是因遭倭寇,全家被难,多蒙住持收养。虽已入空门,其实家仇未泯,六根未净。今日杀倭而死,亦是了却夙愿,还要多谢少将军予我这个机会。但愿少将军与少夫人平安喜乐,白头到老……”说着,声音低不可闻,头微微一侧,含笑去了。
其余六名僧人俱低头宣了一声佛号,其中最年长一人便道:“闻性师弟所言甚是。我等大都是因海匪倭寇而破家之人,杀倭乃是本份,便是众位师兄弟,以身殉国,更胜护法。”
许碧默然。难怪这一寺的僧人瞧着都不大像合格的和尚,但他们做和尚不合格,做义民却是足够了。
闻性既亡,其余六名僧人虽然身上也是大大小小的伤处,但好在都是皮肉伤。寺里也有些伤药,许碧先用盐水替他们洗净伤处略做包扎,只等天亮再送去医馆看诊。
寺里头的柴火都拿去设陷阱烧倭人了,现下要烧个热水都不大容易,九炼伤得最轻,吊着一条胳膊去劈点柴,许碧抱着刚劈好的一捆柴正往厨房走,经过那间已经给熏黑了的住持禅房,突然间人影一闪,脖子被狠狠勒住,柴火哗啦一声落了满地。
“袁胜玄!”九炼听见动静,提着斧头奔过来,顿时目眦欲裂,“把人放开!”
许碧被勒得喘不过气来,一只手去扳袁胜玄的胳膊,一只手在袖子里紧紧捏住了那根簪子。只听背后人阴冷地笑了一声,随即脸颊一凉,便有一线热流在知雨的惊叫声中滑到了下巴。
许碧是看不见,事实上袁胜玄现在这个模样,若不是九炼识得他身上那件衣裳,眼睛又尖,一时还真难认得出来呢。
袁胜玄满头满脸的烟灰,一张脸上只剩下两个眼球和一口牙是白的了,在夜色之中几乎像个灰色的鬼魂。他在外头被追得无处可去,索性又一头扎回了地道,从烧塌的地方爬了上来,可不就蹭了一头一身的灰么。
他那条瘸腿,现在瘸得更厉害了,半边身子都倚在禅房门框上,只是手上力气仍旧不小,紧紧勒着许碧的脖子,将手中匕首在她脸上颈间晃动:“都站住,再往前一步,我就宰了这贱妇!”
九炼双眼通红:“袁胜玄,你死到临头了,还敢伤人!”说是这么说,却委实不敢再往前一步。
“哈——”袁胜玄阴笑一声,侧过手中匕首在许碧脸上滑动两下,“是啊,老子是死到临头了,可也总得拉个垫背的呢。”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知道自己是完了。只是他委实想不通,这援兵究竟是怎么来的!沈云殊身边凡是顶点儿用的人都一步不曾离开,又如何求援呢?但若是他们不曾求援,袁胜玄真不相信那郑百户会来得这般凑巧——他的卫所离盐官镇有五六十里地,平白无故的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过眼下也不是让他多想的时候了,袁胜玄阴沉沉地道:“沈大郎呢?把他找来。还有,若是再有别人跟着过来——来一个,我就在她脸上划一刀,倒要看看这张嫩脸儿能让我划几刀呢?”
“你——”九炼死死盯着袁胜玄手中的刀,那匕首的刃锋在火光照耀下闪着森冷的白光,显然是锋利无比。袁胜玄也是杀惯了人的,刀锋正比在许碧颈间要紧处,只消轻轻一抹便是喉管气管血管三管齐断,九炼无论如何也不敢冒这个险的。
“我现在就叫人去找大少爷,你不要妄动!”九炼立刻就转了口风,吩咐知雨,“快去外头,叫人找大少爷回来!”
知雨一步一回头地出去,袁胜玄便笑了一声,放肆地在许碧头发上嗅了嗅:“沈少奶奶,许久不见了。听说你还冒充了一回晚霞,莫非沈少奶奶是看上我了,想着委身于我做妾呢?”
九炼眼睛都快瞪出血来,只是不敢动。许碧默然不语,袁胜玄便有些不大满意,将刀子往里压了压:“说话!”
许碧只觉得颈间一凉又一痛,知道肯定又见血了,勉强道:“让我说什么?”
她一边说,一边忽然发现,墙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个人。
这会儿外头的火光已经渐渐暗了下去,院子中央有几根刚刚点起的松明照亮儿,再往外却就暗了些。墙头上那人捡的又是黑暗之处,正有一角屋檐投下暗影,将他笼罩其中,不仔细看是难以发现的。
许碧能发现,完全是因为她被袁胜玄勒着脖子,不得不艰难地把头往一边偏,才正好看见。而袁胜玄背靠禅房墙壁,眼睛正盯着九炼,便不曾发现墙头上悄没声地已经多了人。
虽然看不清楚,可是许碧立刻就知道,那是沈云殊!想来他是猜想到袁胜玄会杀回马枪,只是回来得晚了一步。
不过他在那儿,许碧就觉得安心了许多,缓缓地把右手的簪子从衣袖里露了一下,果然见沈云殊动了动,也缓慢地举了举手臂,做了个动作。
“说什么?”袁胜玄笑了起来,“平日里沈少奶奶不是很会说话的吗?唱念做打,千伶百俐,怎么这会儿就不知道说什么了呢?”
他的嘴都贴到许碧耳朵边上了,喷出来的呼吸里带着点血腥气,既粗且重。
许碧估摸着他也受了伤,心里又踏实了一点儿,用垂下的右手向九炼做了个手势,一面艰难地道:“现在我性命都在你手里捏着,还有什么可说的。”
袁胜玄便更哈哈笑了起来。只是他的笑声短促,才笑了两声就停了,呼吸更加粗重而紊乱。许碧心里有数,缓缓道:“你也伤得不轻吧?”
“便是伤了,杀你也足够了。”袁胜玄猛然收了笑,勒着许碧脖子的胳膊又收紧了一下。
许碧困难地喘了口气:“你真舍得杀我?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在你们袁家,袁大少奶奶叫人泼湿了我衣裳,就是你的授意吧?你早看上我这张脸了,是不是?”
“你这张脸?”袁胜玄阴沉地笑了起来,慢慢地把匕首往上滑动,滑到了许碧脸颊上,“你这张脸倒确实生得不错。你说,要是一刀一刀把它划花了,会是个什么——”
许碧等的就是他把刀从自己颈动脉上离开的时候,右手在下面猛地比了个手势,九炼一声惨叫,手捂胸口,仰天倒了下去。
他是面对袁胜玄的,若有人偷袭中他胸口,便该是自袁胜玄身后的禅房屋顶上而来。而偷袭九炼的,自然只能是袁胜玄这一边的人了。
这一刹那,就算是袁胜玄,也不禁抬头向上,想看看是怎么回事。他这一抬头,抵在许碧脸上的匕首就稍稍移开了一点。
只这么一分心,袁胜玄就猛然觉得下腹一阵剧痛,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捂。这一下,他勒着许碧的手臂就松了松,许碧猛地扳住他手臂往旁边一闪,将他半边身体露了出来。
袁胜玄在这一瞬间醒过了神来,想去捂住下腹的右手在半空又收了回去,执起匕首刺向许碧后心。然而为时已晚,袁胜玄只听弓弦一响,右眼便是剧痛,一根箭矢从他右眼射入,从后脑透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