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的人, 生辰已经不仅仅是生辰了,其实更多的倒是交际的借口。比如说许碧这个生辰, 如果依着她自己,就在家里下碗面,跟沈云殊两人甜甜蜜蜜吃个双人餐就再好也没有,纵然没有生日蛋糕, 那也没关系。
无奈这是不可能的。沈云殊已经跟兵部扯完皮,去了京卫指挥使司, 有上司有下级, 他在外头要交际,许碧在内宅就也得把关系拉起来了。
京城这地方, 跟江浙又不同。沈家在江浙就算是第一等的了,大权在握, 少有人比肩。可来了京城,沈云殊这个四品就不大够看。仅在京卫指挥使司里, 他上头就有一位指挥使,两位指挥同知;平级的还有三位指挥佥事。若是再推及其余各部司, 那就更多了。说白了, 在江浙的时候只有别人巴结他, 到了京城就轮到他巴结别人了。
当然, 说巴结未免有点难听, 沈云殊也干不出那样的事来,但要多交好一些人倒是真的。像许碧生辰什么的,就是个很好的机会。
这种事儿, 比自己级别高的人是不能请的,否则你难道叫上司给你送礼不成?倒是对平级或下级里有心交好的人家可以请上一请,不为收礼,为的是大家走动起来,自然显着亲近。
沈云殊初来乍到,也不打算大办,捡了指挥使司里几个说得来的发个帖子——外头男人们吃酒,内宅女眷们相识一下,四舍五入也就算通家之好了呢。
许碧也给梅家送了帖子。虽然因为香姨娘的昏招,梅家人心里可能有些不大痛快,但梅大儒父子三人还有旧交情,再有城门口惊马的援手之情,要走动起来也不是很难。沈云殊当然是希望继续跟梅家交好的,他是真心敬佩梅大儒,也颇喜欢梅若明兄弟,并不愿断了交情。
随着帖子送过去的,还有一份江浙特产。也不是十分贵重,但十分实用,主要是各种布料十二匹,有贵重的宋锦,也有中档的绫罗,还有松江三梭布;其余则是杭扇、杭粉、湖笔、茶叶之类,端然是两家亲戚走动一般,既亲切又实惠。
梅家果然就没拒绝,也没有回什么重礼,只叫人带了些岭南特产的桂圆干荔枝干来,又回话说梅太太身子已经好了,那天准到的。
送礼还礼,也都是有些门道的。若是你送的礼人家不收,那是撕破脸皮的干法;若是虽收了,却回你一份相当的甚至更重的礼,这里头的意思也就不大好了,至少是跟你家敬而远之,不大亲切。
尤其沈家送过去的都是土物,是拿出亲戚之间走礼的样子来,倘若梅家原般原样回你一份差不多的,那表示人家不打算跟你这么近乎。现下回送点土产,态度就比较亲近了。且梅太太答应必来,至少梅家这边,看来并不打算记恨亲事没成的事儿。
许碧这么做当然不是为了许珠,但也可能是许珠确实有点心想事成的运气,到了许碧生辰那天,许珠乘家里的马车才到沈家宅子,就碰上了梅家的马车。
沈家这处宅子,当初是想一家子都回京城住的,连带着两个儿子娶妻生子都算在里头,因此很是置办了一处大宅。离内城那等黄金地段是稍远一点儿,地方却极宽敞。因是前朝一个有爵人家的大宅,原本被分开来售卖了四家人,却因端王毒杀太子一事,其中两家都被牵连,另外两家也觉得这宅子风水可能有点问题,不想要了,沈家赶了这么个巧儿,就把四家都买了下来。
说起来,武将人家既是最信风水命数,又是最不信的。往往是后宅女眷们都供着菩萨,前头男人们却只信自己手中的刀枪。
沈大将军一生征战,从不信什么风水之说,倒是在西北宽敞地方住惯了,最喜欢大园子,既有此机会,自不会错过。他也不大讲究园林精巧什么的,着家人买下来之后就照着原样恢复了一下,也没大动。屋舍都是好的,只是园子里的花木没啥名贵的了,倒是有几棵老树很有些年头,为园子增色不少。
因宅子宽敞,各家的马车都能直驶到二门附近才停下,女宾便进后宅,男宾则往前院去。因是许碧过生辰,自然是男宾少女宾多,因而送母亲和妹妹过来的梅若辰,就尤其引人注目了。
许珠头一次来沈府,甚是惊叹这宅子广大,自进了大门就忍不住掀了车帘一角往外看。马车将到二门时,她一眼就看见了梅家马车边上站着的梅若辰。
其实沈府女眷过生辰,只消梅太太带着女儿过来就行,只有了上一回城门惊马的事儿,梅若辰说不放心母亲妹妹单独出门,硬是要陪着过来。梅大儒带着两个儿子出门一游历就是好几年,梅太太在岭南,身边只伴着幼子幼女,自是格外亲近些。儿子要孝顺,梅太太自然笑纳。更何况梅若辰是年轻解元,带着出门也极有面子的。
梅若辰在马车外扶梅太太和梅若婳下车,听见后头又有马车声音,便随意抬头瞥了一眼,正好看见许珠撩了窗帘,呆呆对他望着。他在岭南之时就因人物风流颇被注目,来了京城又有了解元名头,越发招人了。故而也并不觉得许珠的呆视有什么特别之处,反冲她笑了笑。
许珠被他这一笑,才蓦然发觉自己不知不觉竟把窗帘几乎全掀了起来,连忙放下,心中却是有如小鹿乱撞,呯呯个没完。自觉有些失态,便嗔着身边的丫鬟:“怎也不提醒我!”
一边说,一边却是急急下了马车。
许碧是亲自出来相迎梅太太的,许珠下了马车,虽心头乱跳,却还记得先向许碧行礼顺带贺寿:“二姐姐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虽然不是什么有新意的词儿,许碧也笑纳了,携了她的手笑向梅太太道:“这是我娘家的三妹妹。”
梅太太便含笑道:“瞧着便是个机灵姑娘。”摘了腕上手串儿给许珠戴上,笑道,“不是什么好东西,岭南那边儿出的沉香木雕的,香气尚可,拿去玩儿罢。”
要说梅太太出门交际,愁的就是见面礼这种东西。如今来了京城,来往的等闲都是官宦人家,若如在岭南时见面给个小银锞子什么的,哪里拿得出手?可若是金珠宝玉,梅家也实在出不起。
梅大儒是不管这种事的。梅太太若问他,他只会说量力而行,梅家是什么样子,就按什么样子给见面礼就行。可如今两个儿子都做了官,梅太太实在不想给儿子丢脸。且她的儿女们都还没成亲呢,若是落下个穷酸抠门儿名声,影响到儿女们嫁娶,如何是好?
故而,梅太太只能在见面礼的新奇上下功夫了。
说起来岭南那边,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就譬如这沉香木,海南那边儿产得多,在当地并不十分稀罕的,若制成了香,再运到京城这边,价值就要翻出十倍百倍去。
于是,梅太太就弄了些沉香木雕的簪子串子香球之类,充做见面礼。这不是制成的沉香,价钱自然不贵,但香气也清雅;再有岭南那边风格的雕工,拿来给小姑娘们做见面礼,也颇招人喜欢。
方才梅太太赞许珠机灵,那真是昧着良心说话。许珠怎么看,也不像个机灵人。然而偏在接梅太太的见面礼上就机灵了,拿着那手串儿笑道:“这个香气真好,看这颜色又细润又沉实,比十八子还好呢。”
十八子是上百种菩提子中挑十八枚串起来的饰物,依各自用的菩提子品种而价格不定,是近两年京城里颇为流行的饰物,不要说中老年妇女,有些未出阁的女孩儿家也爱戴这么一串,彼此见面的时候,还要比一比谁用的菩提子贵重,谁搭配的颜色好看。
梅太太自是知道的。有些讲究的人家,用的那稀少的金丝菩提子,其价值也不在普通珠玉之下,她这种未经炮制的沉香木串子委实比不得,不过是图个新奇罢了。许珠这么说,她听了当然高兴,笑道:“不过是我们那边儿出的土物,许姑娘不嫌弃就好。”
许珠忙道:“物离乡贵,您在岭南住惯了,不觉得有什么,京城这里却没有这个,我瞧着就觉得新鲜得很呢。”
不得不说,这几句话,连许碧都得暗暗称奇,心想许珠真是长大了,居然也会说这些场面话了。别以为她不知道,许二姑娘还是有些记忆的,许珠打小儿就喜欢金子宝石,越鲜亮越好,就是珍珠白玉,她还嫌不鲜艳呢,最喜欢就是红宝石。这沉香木的串儿若换了别家姑娘或会喜欢,可给许珠——她是断不会觉得这木珠子黄褐铁黑的颜色有什么好看的。
既不喜欢,许珠还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可见是长进了。
许珠有长进,不管怎么说都是件好事,就算许碧对她没什么姐妹之情,至少出来不给人丢脸,也是大好事呢。许碧也就高兴,笑道:“这话说的是。且这雕花风格着实跟京城的不同,跟江浙那边也不一样。早听说广雕别有风格,听说有种榄雕,尤其有名。”
梅太太点头道:“那边时兴用榄核雕琢船只,有那好手,一枚榄核不但能雕船,船上还有人,就是船上的窗户橹柁之类,都是能动的。这手串儿倒不是那等好手艺,不过也是老匠人雕的了。”
梅若辰在一边笑道:“母亲若说这个,也等进去了再说,没得站在这儿说起来,倒叫沈少夫人和许姑娘在这儿吹风。”
梅太太不禁笑道:“可是我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