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里的举哀之声, 一直传进了长春宫。
这倒不是因为那举哀之声有多么宏大嘹亮,而是因为长春宫如今像个坟墓一般, 连点儿人声都无。
梅贤妃坐在床边上,皇次子躺在床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太医已经委婉地表示过了,皇次子已是不治, 不过是拖时间而已。
“娘娘——”门外的小宫人露了个头,怯生生地道, “慎刑司来人传话, 说汲月浣霜两位姐姐——染了病被送出宫去了。”
梅贤妃微微抬了抬眉毛:“送出宫去了?”只怕送出去的是尸体罢?皇上不过是全皇家的面子,不愿让人知道后宫相残的事实罢了。
“皇长子呢?”
小宫人缩了缩:“奴婢不知……”其实她听说了一点儿, 皇长子腹泻不止,小小的孩子, 原本就受了好大的惊吓,又被下了泻药, 险些也折腾没了。虽然救了回来,但太医说身子受损严重, 日后怕也要时常与药石为伍了。
只是这些话, 她可不敢说出来, 万一被上头的姐姐姑姑们听见, 说不定就要拉她去打板子了。如今长春宫又换了一批人, 上一批人还没怎么混熟呢就又消失了,只剩下她们这些小宫人,倒是逃过了一劫。
经过这两次, 这小宫人是决心要牢牢管住自己的嘴了,让她传什么话她就只传什么话,多一个字儿也不说!
承恩侯夫人坐在窗下的椅子上,听到梅贤妃的话,眼泪一下子就又流了下来:“你怎么就,怎么就动了这糊涂心思……”推倒了皇后不说,还叫人去给皇长子下泻药。虽说那不是□□,可是给那么小的孩子下泻药,又是他正受惊的时候,跟下□□其实也差不多了。
梅贤妃冷冷地道:“我的儿子没救了,难道让我看着她的儿子做太子吗?”
“那如今呢?”承恩侯夫人看着小女儿,头一次觉得她竟这般陌生,“如今你又得了什么?”费尽心机算计这个算计那个,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看这长春宫,如今俨然就是个冷宫了,皇帝既不会立她做皇后,怕也不会再宠幸于她,如此,就算弄倒了皇长子,又有什么好处呢?
梅贤妃眼里迸出一股火来:“我又岂能料到,捧雪那个贱人——不,是姐姐,她根本就不曾为我打算过!她想要我给她生儿子,可从未想过要抬举我,更不想让我也做太后,与她平分权柄!如今,就是死了,她也要害我最后一次!”
“快别说了!”承恩侯夫人跳起来要捂女儿的嘴。皇帝到底还是给梅家留了面子,并不提梅皇后真正的死因。如此,梅贤妃纵是被打进冷宫,至少也还能活着。可若是梅贤妃自己说出去,那皇帝可就非杀她不可了!
“难道不是吗?”梅贤妃面容扭曲,“我只是运气不好罢了。我生了皇子,得皇上宠爱,哪里又不如人了?只恨沈家,借此机会暗害我的耀哥儿,想要扶持许氏!我岂能容许氏上位?岂能让沈家奸计得逞?”
承恩侯夫人哭道:“你快醒醒吧。耀哥儿是运气不好,被那袁老妖妇害死的!”就连她现在也知道,沈云殊夫妇有救驾之功,这是实打实的。梅贤妃说这些话,皇帝是不会听的。如今梅皇后死了,梅贤妃失宠,皇次子将殁,梅家是根本不可能动摇沈家的,更不用说为皇次子报仇什么的了。
而且,就连承恩侯夫人也觉得,要说报仇,先得怪袁太后才是啊。可不知梅贤妃这是怎么了,偏偏就恨上了沈家。
梅贤妃咬牙切齿地道:“袁老妖妇固然该死,可她马上就要死了,袁家也要完了。可沈家呢?沈家呢?我听说西北又要打仗,那沈云殊去了边关——娘,有没有办法让他死在边关!”
“这——”承恩侯夫人两眼圆睁,“咱们家哪儿有这样的办法……”梅家是书香传家,跟武事不相干的。
“那卢节不是在北狄吗?他一定也恨沈家——”
梅贤妃话未说完,就被承恩侯夫人一记耳光掴在了脸上:“闭嘴,你不要命了!”
承恩侯夫人的脑子从未如此刻一般清醒过:“你若这样糊涂,怕你在冷宫里也活不了多久了!那卢节是什么人?叛国谋逆之贼!你莫不是要学袁老妖妇?”若梅贤妃真这么做了,那梅皇后留下的那点情份也就算完了,皇帝绝不会再放过梅家!
承恩侯夫人是极宠爱这个小女儿,因她最像自己,最有才华。可——她还有儿子呢。不能让梅贤妃把一家子都连累了。
此时此刻,承恩侯夫人真的后悔了。如果当初她不送那碟点心给梅皇后;又或者在出事之后,她对梅皇后说出实情,也许梅皇后还会念着娘家,还会给娘家留一份儿情面……
梅贤妃这还是头一次挨承恩侯夫人的巴掌,被打得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母亲你怕了?哈哈哈哈,你怕了!”
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指着承恩侯夫人道:“母亲,你这会儿怕了?当初送了那碟点心的时候,怎么没见你害怕呢?”
“你胡说什么!”承恩侯夫人紧紧捂住女儿的嘴,“你难道真不想活了?你还年轻,日后未必没有机会!”捧雪的那些话,除了皇帝就只有她听见过,只是她始终没有勇气向小女儿说出来。
“还有什么机会?”梅贤妃笑着反问,眼泪如滚珠一般往下落,“这长春宫已是冷宫了,母亲你难道还要自欺欺人不成?皇上早该再选秀了,等有新人入了宫,我还算什么年轻?”
“不会。”承恩侯夫人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又是害怕,“你姐姐刚刚过世,皇上不会那么快就选秀的。可你要还这么胡说八道的,若是传到皇上耳朵里,那可就真的完了!”
梅贤妃哭着正要说话,就听床上的皇次子呼吸陡然急促,小小的身体也抽搐起来。很快,长春宫里就传出了号啕之声,在一片静寂中听起来格外尖利刺耳。
相比于长春宫的死寂,永和宫也好不到哪里去。因皇长子被下了泻药,伺候他的人已经换了一批,原来的那些,听说如今都在慎刑司里拷问。因婕妤娘娘恨极了她们,硬说她们是袁氏余党,要来害皇长子的。所以那些人都在被逼问袁党之事,若是说不出来,怕是没命活着出来了。
虽然不少人都知道,皇长子并不是被袁太后下的药,可既然上头是这么说,谁还会多问呢?且许婕妤现在脾气大得很,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时候伸头生事?自然是缄口不言才最保险。因此,永和宫里也是静悄悄的,宫人们走路都要踮着脚尖,唯恐弄出点声音来,又惹得婕妤娘娘大发雷霆。
“娘娘——”一个小宫人一路小跑进来,“长春宫那边,长春宫那边哭起来了……”
“哭起来了?”许瑶满是血丝的眼睛骤然亮了,“好好好!快去问问,可是出了什么事?本宫可是很关心皇次子的。”
最后这句话她说得简直是咬牙切齿,听得小宫人都不禁缩了缩头。是啊,婕妤娘娘当然是关心皇次子的,不过,是关心皇次子什么时候死吧?
小宫人跑了出去,一边的许夫人才低声道:“这个时候,何必出这个头,莫要反惹了皇上不快。”
许瑶咬着牙道:“母亲也看见了,明明是梅若婉那个贱人指使人给皎哥儿下药,皇上却只叫人说是袁氏动的手,这分明是要保住梅氏!皎哥儿如今这样,太医都说日后怕也难调养得好了……”历朝历代,若不是实在没了人,没见谁会选个病秧子做太子的。
“这个贱人就是知道自己的儿子不行了,就来害我的皎哥儿!”许瑶也是在短短一天之内经历了大起大落:先是被太后挟持,儿子也被夺走;后来自己的儿子被救,皇次子却受伤;再后来那边刚传出梅皇后受伤的消息没多久,皇长子就开始腹泻……大惊之后是大喜,大喜之后却又是大悲,到了今日也着实有些心力交瘁,再也无力去维持平日里温良恭俭让的模样了:“我恨不得生吃了她!”
“便是再恨,也要忍一忍。”许夫人到底比她冷静些,“咱们皎哥儿毕竟性命无碍,她的儿子却是必死无疑。当时救驾的是沈家人,我可听说有人在议论,说是沈云殊有意不救皇次子——若是皇上也有此疑心,你这会儿对梅氏逼得越紧,皇上怕就越要偏向她了。”
许瑶怔了一怔,顿时大怒:“这是哪个黑了心的在嚼舌头?”
许夫人叹道:“说这话自然是不安好心,可皇上那里,未必听不进去。更何况这会儿皇后也去了,只怕皇上移情于贤妃……”
许瑶双拳紧握:“皇上也太偏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