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敢,得方法医者得天下,是不是?我只是不想我媳妇太辛苦。”</P>
他乖乖跟在后面,拉住她的手,两人并肩快步乘电梯下楼,重新回到滂沱暴雨之中。</P>
……</P>
但是,让她台风天出门这件事,似乎比洞房被中途打断破坏更令成辛以沮丧焦虑。短短几分钟从家中返回警队的车程,他板着脸孔絮叨了好几遍,叫她“少在办公室待一会儿,忙完就去我办公室”、“等我忙完回来再一起回家”,以及“天气恶劣、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走”、“但一定去一队办公室等、我那张架子床躺起来比较舒服”等等……碎碎念的话一大堆,又多又密,简直离谱,活像个老头子。</P>
好在围捕逃犯任务艰巨急迫,成辛以纵然再不放心,也无法再拖太久时间,送她到法医所楼下,又絮叨了几句,自己就飞快闪身钻进了漆黑雨幕之中。</P>
——</P>
——</P>
一个小时后。</P>
夜幕浓重宛如末世,窗外暴雨气势不减、呼啸生烟。</P>
法医所楼栋内空空荡荡。</P>
方清月独自坐在法医所办公室电脑后面,第三遍逐帧回看段世超接受精神鉴定检验全过程的工作录像,眉心皱得紧紧的,马克杯中的咖啡热气已经逐渐消失不见。</P>
段世超是一个方脸宽颊的男人,实际年龄并不比成辛以大几岁,但胡渣更加浓密邋遢,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眼袋比眼宽更宽,鼻翼宽大,鼻子两侧有密集的黑点,面颊有横向突起的深重法令纹,肌肉健硕,指甲发黄的程度证明他是比杨天铭更严重的老烟枪。肩膀的腱子肉非常突出,显示这个人平时有一定量的锻炼和运动,也难怪在医院行凶伤人时,还能在一名退役军人保安的控制下趁乱逃脱。</P>
她盯着录像中嫌疑人竭力表现出夸张表情的凶煞嘴脸,然后再次抬手拽动进度条,倒回她和徐墨最初走进审讯室的录像起始时间点。</P>
这个视频录像拍摄时,是她第二次见到段世超。在那之前,第一次取样备检是由徐墨来做的——她脑中回想起那一幕景象,按下暂停键,让画面定格、放大段世超的脸部特写——</P>
因为只是基础取样,所以当时她并没一起跟进审讯室,而是留在走廊里确认其他伤者的最后一些伤情细节。那会儿成辛以在哪里来着……对,他们几个刑警那时应该还留在市北医院善后,所以坐在段世超审讯室里负责看守的只有杨天铭和实习警员。近来杨天铭的懒怠程度似乎比她刚回国时收敛了些,尤其成辛以出差的这个礼拜,她总是能在警队各个角落见到他,来去匆匆,像有幻影移形术似的,叼着半永久的牙签棍儿,头发短到露出头皮,打着哈欠掐着烟……</P>
方清月慢慢摩挲着自己的指腹,兀自沉浸在首次在审讯室门外见段世超的回忆中,边思索着边起身,想要给自己再换一杯热咖啡提提神。</P>
第一次取样时,就在徐墨走进审讯室、关上门之前的那一秒,段世超正巧也抬头望过来,眼神与方清月短暂对视了一秒。那种眼神——她已经确信他仍然是有很强烈的表演意味的——令方清月一瞬间想起之前KtV寻衅滋事案中的主犯石博,凶神恶煞,无所畏惧……但,好似还有一些别的感觉……</P>
也许是因为现在已知段世超趁着台风天逃跑吧……所以在这个基础认知之上,她突然开始觉得当时他看过来的那个眼神有些别扭,就好似,在那层层叠叠、亟欲扮演精神病的面具外壳之下,还藏着一些别的意味……</P>
……</P>
是什么呢……</P>
难道真如成辛以所猜测的,一切都是段世超蓄谋好的?</P>
是真的有么?</P>
或者仅仅是她的主观臆测、发散过多的想象?</P>
……</P>
“嘶……”</P>
想得太入神,她的手肘一不小心碰倒了咖啡杯,仓促弯腰去接,勉强接住杯底,但冷咖啡仍然洒出一些在地板上,一旁几张之前打印多了的报告内页也随之簌簌掉下来。</P>
她吸了口气,连忙抽了几张纸巾,在办公桌后面蹲下来,去擦拭地板,捡起那些A4纸。</P>
但捡到一半,动作却突然顿住。</P>
她的目光定格在其中一张纸上——是段世超初进看守所时、在受押犯人专用的标尺背景墙前测量身高的正身及侧身照。前几日打印机临时故障,彩打效果不是太好,所以这张照片印出来的墨色偏白,不能被她这个强迫症使用在正式报告里,于是就被废置一边了。但这时候在白炽灯光之下仔细看,这种墨色反倒加强了光影变换间的对比度和清晰度,使这人右手小臂外侧浓重汗毛间的一个椭圆形的疤格外清晰地映入她眼帘。</P>
方清月眯眼细辨。</P>
虽然只是通过照片,但不难看出那是一道烫疤,从形状和疤痕深浅来看,应该是被烟头一类圆形高温物抵在皮肤上,然后重重碾向左斜内臂方向导致的,伤痕来势与本人正面相对,力道偏重,但这道疤的形成时间不会太短,必然已经超过十年甚至更久。</P>
不过……</P>
她摘掉眼镜垂挂在胸前,捏了两下太阳穴,又揉了揉眼睛,竭力驱赶疲劳,仍然小小一团安安静静蹲在办公桌后面,盯着烫疤,没起身。</P>
……</P>
这道疤……这种椭圆向左的形状……</P>
她似乎在哪里见过……</P>
是哪里呢……</P>
……</P>
方清月心无旁骛努力回想着,但直到腿蹲麻了都没能想起来,只好又捏捏小腿想站起来。</P>
但刚起到一半,却突然手一抖,心下一惊,颈后发凉,猛然间浑身战栗,倒吸冷气。</P>
——</P>
深更半夜,暴雨暗夜。</P>
她只蹲下了两分钟左右。</P>
却不料这间向来只归她自己使用的办公室内,不知自何时起,竟悄无声息地多了一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