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铃三响, 悠长的余调回荡在紫宸宫外,朔风卷起漫天飞雪, 不过顷刻便将屋瓦覆盖。雪落满了殿前, 没上白玉台阶,巨大的宫室寂静无声,仿佛在第一场冬雪到来前就已经陷入了深眠。
脚步声打破平静,一队人沿着宫道缓步走来,大臣们迎雪而行, 眉梢染白,怀中拥着几片碎玉般的冰花, 向着紫宸宫走去。
恭王楚昫早已等候在紫宸宫中, 携六部尚书、顾命大臣等十人站立在长桌旁,桌上放着许多奏折,依六部分属、六州州府而分置, 并以纸条书名以作区别。辰州府今日独占鳌头,所在区域堆的满当。
在场的大臣都看向那叠奏折,心中微沉, 消息能传到长安,说明这事已经到了瞒不住的地步。
昨夜辰州哗变, 周乾已经封锁州境,消息今早送至后便再无声息。如今情势如何,谁也无法断言。
于是恭王奉圣旨,召六部尚书与内阁一同入宫议事。朝臣们也不得不摒除成见,与政敌们再一次携手共对难关。
沈明山与一众阁臣踏入暖意融融的殿中, 抬眼便见吏部尚书赵凌平黑着张脸,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恭王立在长桌尽头向沈明山拱了拱手,道:“沈阁老总算来了,大伙就在等着您呐。”
这话略含奉承之意,令几位大臣顿时拉长了脸,但以沈明山目前在朝中与内阁的身份地位,这场晨会唯独不能缺了她。严明华虽占了首辅的名,毕竟式微,沈次辅已将实权牢牢握在手中。
沈明山脱下大氅,露出绯色官袍,她腰围素白玉带,质朴无华,腰间挂着先帝在位时御赐的紫金鱼袋,殿中大臣见了她这身装扮深感不妙,只见沈阁老面色沉稳,谦谨地向恭王行作揖道:“多谢殿下抬爱,老臣万万受不起。”
场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恭王道:“阁老受的起,请入席罢。”
沈明山与一众阁臣在右,六部尚书在左,位份高低立见,百年来内阁以其职权之便总揽大权,使得阁臣成为名副其实的宰相,虽为虚衔,却握实权,地位超然,凌驾于六部之上。
宫人将殿门一道道合上,深紫色的绒帘放下,原本开阔的大殿霎时只得这方寸之地,狭小的空间中气氛渐渐紧张起来,恭王站回台上,轻咳一声道:“清晨时辰州府递上急报,昨夜辰州哗变,周帅封锁州境至今,再无别的消息。”
此言一尺众人哗然,目光相触,纷纷打量着对面人的神情,似乎在试探对方到底是否事先知情了。
恭王看向右侧第一位的沈明山,问道:“不知沈阁老如何看此事?”
沈明山慢悠悠地道:“辰州哗变,却也不是什么大事,辰州境内驻守的乃是周帅所辖第五军,还有梁州牧坐镇,想来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才是。臣等身在万里之外,无法洞晓先机,只能静候辰州的消息传来,就算是再急,也不差这一时。不如等有了消息,再做定论也不迟。”
恭王颔首:“沈阁老言之有理。”
沈明山答道:“殿下廖赞,老臣不过是集众之所长罢了,在座的几位尚书大人见闻亦不亚于我,若是殿下先问的是她们,老臣现在也怕是什么都答不出来。”
这番问答着实恶心了一番尚书们,沈阁老深谙为官之道,既不贪功也不激进,好话坏话都她一个人全说了,后面的人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干脆闷声道:“殿下与阁老说的都对,阁老在朝中为官数十载,臣等不敢相较;先前都是内阁当家,六部建言也不过尔尔,倒不如不现拙了。”
沈明山淡然一笑,并不将这种话放心上,向恭王行礼道:“难得大伙都聚在一块,老臣有个不请之情,先前曾议过立太女一事,今日是否能再提上议案?”
礼部尚书温天福答道:“陛下如今尚在盛年,纳后宫不过数月,仅得一女。众所周知,皇女满岁方上报承徽府入玉牒,阁老却说要立太女,有违礼制,于情于理皆不合,还是慎思为好。”
沈明山却道:“去年云州边疆告急,接着就是国战;今年三月辰州水患,祸及三郡,夏粮收不上来,又要户部拨粮救灾,这都是明面上能看得到的事。还有朝中看不到的,贺州贪墨事发,难道六州官场就仅此一例,其他地方都清清白白?国事艰难如此,若是连朝中都乱了,纲常法纪都不要了,这天下还能再太平下去吗?”
她向侧边一拜,低声道:“前车之鉴尚在眼前,说句大不敬的,齐、越二王姐妹倪墙,先帝痛心疾首,这才立了当今为太女。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立太女已经是国之根本的问题了。恭王殿下,老臣为何要在今日提此事?正是因为辰州哗变!诸位想想看,先帝自辰州入长安,辰州是什么地方?”
群臣沉默,无人回答。辰州藩王众多,就连先帝也是从此出,这话的含义不言而喻。
皇帝卧病在床数月迟迟不见好转,藩王虎视眈眈,不正是打着皇帝年轻无后的主意吗?
“诶,这也是无奈之举。”沈明山长叹一声,“礼法为大,我难道不知宫中的规矩吗?只是如今事态急迫,不得而为。诚然如诸位所言,陛下正值盛年,原本是不必这般行事。但,防患于未然啊!”
尚书们都明白她说的在理,多少王朝皆祸起藩王,藩王一乱,天下便四分五裂,哪里还有什么家国可言。只是立太女这件事实在是太不妥了,主幼臣强,于社稷而言更不是什么好事,傀儡皇帝、外戚乱政之事史书中屡见不鲜,到处都是教训。内阁已经凌驾于六部之上,若是再来个权倾朝野把控少主的次辅……尚书们难以想象那种画面,朝中成了内阁的一言堂,世家各占要位,以权谋私,朝堂又被搞的乌烟瘴气。
但两权相利取其重,两权相害取其轻,与藩王作乱的隐患相比,立太女之策却是和缓了许多。
恭王微微沉默,唤来宫人耳语数句,而后答道:“阁老一片苦心,我已经上报陛下了,咱们等候定夺罢。”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宫人便回来了,手捧着一卷赤色玉轴,大臣们一看便明白了,立太女之事皇帝准许了,一时间有人暗自欢喜,有人惆怅叹息。
恭王有些迟疑地接过玉轴展开,随即苦笑道:“这……诸位大人一并参详圣意罢。”
她将玉轴放在桌上,众臣围过去一瞧,只见圣旨上一片空白,唯有左下角印了玺印,红泥尚湿,显然是刚刚印上去的。
这样一道空白的圣旨,代表了皇帝的无奈与退让。沈明山眼中划过一道精光,心中大定,但面上却是犹疑不安:“殿下,许是老臣年迈眼花,这圣旨……?”
恭王哪里不明白她的意思,当即道:“并非是阁老眼神不好,这是道‘白宣’!”
大臣们只见沈阁老怔了怔,片刻后以袖擦了擦眼角,哽咽道:“陛下、陛下这是同意立太女了?陛下圣明,臣不胜感激!”说着便颤颤巍巍地下跪行礼,恭王连扶都来不及扶。次辅既跪,阁臣们也随之跪下,参行大礼。
恭王便道:“既是如此,那便请周大人按照以往的规矩,在白宣上誊写圣意罢。”
大学士俯首一拜,提笔研墨,不一会就已经写好。若无皇帝示下,圣旨向来都有固定的格式,只需人抄写好后加盖玉玺便可。接下来这道旨意会先发到内阁,由首辅率阁臣们看过,内阁在皇帝玺印下加盖一枚小印,像立太女这种圣旨宣读后会交由承徽府保存,归置在高阁之上,作为一种象征与凭证,昭示国有后继。
内阁盖好了印,在场的大臣们在另一份文书上署名按押,交由恭王细细检查过后,验证无误,就归入一只木盒中封好,再由宫人送至皇帝那里过目。
谁知那宫人接过后跪地道:“方才陛下还有一言吩咐奴婢,道这圣旨若是写好了,不必再送来了,传旨便是。”
恭王一愣,向四周看了看,无人出言反对,便道:“那就依陛下所说,传旨罢。”
宫人应诺,捧着东西踏出宫殿。
沈明山眉头微微皱起,若是真如她所想的那般,信阳王就算占了辰州,但太女既立,她便失了道义,没资格问鼎帝位,除非把六州都打下来,但这可能吗?再笨的人都知道韬光养略,她必然会趁乱退回封地。而那是辰州州牧已经换上她的学生廖静洁了,她手中握着信阳王出兵逆谋的证据,几乎直指夕信阳王便是辰州哗变的主谋,就算信阳王再如何嚣张跋扈,照样必须听她的。
而朝中太女年幼,内阁辅政总揽大权,也实在没什么可担忧的了。如今只需静候,等着……
沈明山却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依照她对皇帝的了解,难道就真的这么妥协了?
但立太女这步在她的计划中太重要了,以至于她不得不暂时放下心中的怀疑,牢牢的抓紧这个机会。
没一会殿门开了,外头似乎起了风,寒意涌入殿中,吹的绒帘来回摇晃。
一人掀起帘子,平静地看着在场的大臣们。
沈明山一下子震惊了,严明华为什么会来这里?
严明华笑着向恭王行礼,转身和内阁阁臣们道:“老了,不曾想今日竟然下起了雪,轿子便行的慢了些。”
她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雪,含笑道:“沈阁老也在,刚好,请你过来一下,有样东西,需你过目才是。”
廖静洁开口道:“首辅大人为何会在此?今日晨会已经报备,名单上未见您出席。”
严明华神色不变:“我来此也不是与你们谈论政务的,不过是给沈阁老带了样东西,想请她看看。这东西只能她一个人看,就不请诸位一道参详了。”
廖静洁还要争辩,沈明山定定地看着严明华:“好,首辅有命,沈某怎能不从?只是恭王殿下与各位大臣正在商议政务,现下恐怕有些走不开。”
恭王道:“严阁老既然有急事找沈阁老,沈阁老先去也无妨。”
沈明山倏然看向恭王,仿佛难以置信一般,几十年的宦海生涯,她怎能不明白恭王话中的意思。哪怕是再险的路她也走过了,难道今日便要栽在这里?
不,绝不会!她心中飞快的计算着利害关系,踱步走向严明华。
严阁老悠然一笑,道:“请罢沈大人,借着殿中一处,咱们快去快回。”
她们穿过大殿,绕至一处偏殿,严明华推门而入,沈明山也跟着她进去了,只见屋中陈设简单,放着一扇华美的玉石屏风,严明华严肃道:“芷江,事到如今,你还不肯与我说真话吗?”
屋中仅有她们二人,沈明山心也定了下来,道:“严大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严明华似乎感到有些惋惜,叹了口气道:“辰州哗变之事,难道就没有你的手笔吗,我不信。我对你太了解了,去年大丧信阳王入京吊唁,离去前去你府上拜会过,难道这事也是假的吗?”
沈明山答道:“这事是真的,信阳王当时也不只拜会了我一人,能说的上话的人她都有递拜帖,阁老抓着我一人的事说,似乎有些不大好吧?”
严明华痛心疾首道:“她拜会了别人是真,但回封地以后,却只与你有过书信往来!”
沈明山脸色大变:“阁老这话是如何说的,我是朝廷的大臣,怎么能与一个藩王有书信往来?这怕是有什么人从中作梗,要罗织罪名,栽赃与我!”
严明华道:“内阁身负朝廷重担,你是次辅,我是首辅,咱们同舟共济也有二十多年了,你心中想的什么,难道我会不知么?这首辅的位置你想要,自然可以拿去,但你却要有这个本事扛的起!而不是在后头捣鼓歪门邪道,你不能以身作则,如何能带着内阁走下去?”
沈明山望着她身上正一品朝服,从肩到领口绣着五彩鸟。这件衣服她看了不知多少年,是无比熟悉,却不知何时才能穿上。
严明华是真的老了,才说了几句话便气喘吁吁,自顾自寻着椅子坐着靠上去,道:“这么多年来,朝里朝外,说我严明华玩弄权势,纵容手下肆意贪墨,买卖官职,无恶不作,但实情呢?我家中没有良田千顷,没有万贯钱财,背着这样一个名声到头来,却是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得落下。”
“说句大不敬的,我是在为朝廷,在为先帝背着这个名声。”严明华半合着眼,有些黯然道:“为人臣没有办法,哪一步不是步步惊心,谁也不容易,谁都难,你以为首辅这个名头就好的很吗?人人都眼热巴望着这个位置,稍有不慎,便是全盘皆输。那年你举荐梁濮任辰州州牧,也是我力排众议,保举她上位。还有恒州、云州、闽州,凡是要职,我都是再三考量。都说我任人唯亲,但关乎国之基业,我却从未马虎过,什么人能担起什么担子,我心里清楚的很!”
她咳了几声道:“两朝首辅,先帝没有废我,当今陛下也没有废我,难道只是运气?芷江,我靠的不是阿谀,不是奉承,不是结党!我靠的是大事上从不念私,用人率先以国事未重,仅凭此一条,就是我立足内阁的根本!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沈明山听后沉默,却道:“方才阁老说要给我看东西,不知道是什么呢?”
严明华不可抑止地露出了失望,知道沈明山是铁了心一条路走到黑,她劝不回来,只能言尽于此。
她颤巍巍地起身,与此同时,屏风后走出一人。
那屏风后便是一扇窗,不知何时一直开在那里,窗沿上积了层薄雪,沈明山瞳孔微缩,于这碎玉乱琼中,倒映出一抹赤色。
楚晙好整以暇看着她,淡然道:“方才听严阁老说了许多,关乎国事、朝务。现在,朕想听听沈阁老是怎么说的。”
从山中出来已是破晓,晨光昏昏,天色尚未清明,到处都像蒙着灰色的雾气,一切都化为模糊的影子。人置身于此,仿佛是在将醒未醒时做的迷梦,魂也浑浑,好似走失了般。
清平裹了件袍子坐在马上,看着地面杂乱的蹄印,沿着这条官道向北伸去。黔南郡关城城门大开,未有先前所设想的种种血腥情景,城墙裂了道口子,不住地往下掉渣子。
她有些奇怪的看着四周,除却被炸开的城门,此地也不见尸首,好像原本就是一座空城,连重逾千斤的城门,也像是个摆设。
明于焉驱马至她身边,嘴里叼着根草,耷拉着眼皮,是一个半梦半醒的样子。她的马倒是乖觉,好像知道主人此时的状态,步子放的轻快。
大约是感受到清平的视线,那马转了转头,长睫毛一眨,也是好奇地看了她一眼。
马背上的明于焉打了个寒颤,呸掉那根草伸了个懒腰,手下意识摸了摸袋里的武器,而后向着清平道:“李大人,早啊。”
清平心道不早了,这都要出黔南郡了。
明于焉打了个哈欠,甩了甩头,打量着周遭,有些新奇地道:“哇,昨夜她们攻城,那么大的阵仗,莫不是在放个响听?这里……这里的人呢?”
清平这才开口:“驻守的人都不知跑哪里去了,这里连尸首都看不着,明将军,依你所见,这是为何呢?”
她说这话有试探的意思在里面,明于焉蓦然想起之前混入送灯人中的那队暗卫,前后一连,大概也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那队人怕不是混进了昨夜攻城的乱兵里。但这事涉及要密,她也不敢轻易和清平说,只能含糊道:“昨天不是她们那个什么望海宴吗,可能都去看热闹了。”
清平也十分识趣,知道她不便吐露,换了个话题道:“方才出山后,到了黔南郡时,为何你让今大人她们先呆在客栈,我们先行呢?”
这个问题明于焉能回答,诚实道:“是原大人吩咐的,若是从山中出来,不管情况如何,都要先将你带去与她见一面。”
清平哦了一声,早猜到是原随的安排。她摸了摸袖中,东西还在,被体温捂热了,竟然有些感觉不到存在,弄的她提心吊胆,隔会便要摸一抹,确认还在不在。
她刚有动作,明于焉紧张地问道:“李大人,你感觉冷吗,伤口痛的厉害吗?”
清平在她惶恐的眼神中嘴角微抽,知道的她是受伤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个陶瓷做的人,一碰就裂了,再碰就碎成渣了,她无奈道:“这话你问了许多次,我也答了你许多回,明将军,我总不见得是纸糊的吧,戳一下就死了。”
明于焉睁大了眼睛,吃惊的说:“难道不是吗?”
清平闭眼顺了口气,睁开后答道:“没吧,在云州的时候都没死,怎么在辰州就能死了呢?”
明于焉谨慎地看了看她,道:“说实话,李大人,你们文官——”她伸出一根手指,向前戳了戳空气,“一推就倒,和纸糊的也差不了多少。”
清平笑了:“既然如此,你还敢一个人单枪匹马带我上路?”
明于焉漫不经心地看了看左右,道:“这种事,我一个人就够了,人多动静大。”
清平问道:“这路上难道不会碰见乱军吗?”
明于焉摇摇头,看着头顶的天空,颇为自信地道:“应该不会了,周帅应该——”
话还没说完,前方隐隐有马蹄声传来,像是有许多人正往这边来。
清平有些微妙地看向她,一时无言以对。
“啊!”明于焉难以置信地惨叫一声,险些从马上摔下去,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周帅手里还能有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