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百里外的桑郡郡城外,有一片连绵的军帐,每一顶帐上都点亮着耀白色的灵烛之火。夜色下,军营宛如星河倒映,璀璨生辉。
桑郡星军之名便是由此而来,三百多年前,天庭仙官曾小小刁难了一下新恒朝,在边境聚集了海量的异兽大军。而新恒星军便在那场战役中立下了足以名垂青史的赫赫战功,不但得到了仙官垂青,更被天下人所敬仰,在之后的百年间,都被誉为当之无愧的新恒首军。
时过境迁,如今的星军早无复昔年的辉煌,但依然可以作为新恒朝边境区域的重要武力,享有独特的待遇。其大军主力一般驻扎在郡城之外,理论上受郡守制约。然而客强主弱的格局从来都被历任星军指挥玩弄得淋漓尽致。
自前任的桑郡郡守明理先生去世后,这郡守的位置就成了满朝文官都避之唯恐不及的险地。
不过,再怎么避之唯恐不及,总归还是要选出一个牺牲者,而现任的牺牲者,就是同样来自首都繁城的年轻文官拓跋田成。
作为一个毫无背景,以学而优则仕来实现白手起家,从书院教授转行政官僚的中年人,拓跋田成最初就任郡守的时候,是喜出望外的。因为新恒朝的学而优则仕的道路从来都坎坷,在他的视野里,那些才华、抱负更胜他数筹的同僚们,一旦脱离书院环境,到官场中沉浮往往都要蛰伏多年,甚至碰得头破血流方能有所成就。而他既没有那么出众的才华,更没有靠山,却刚刚离开书院,就被委以郡守的重任……这简直就是话本里的主角待遇。
从繁城启程前一向孤僻,不善经营交友的他,忽而家中迎来了大批的访客。那些与他关系尚可的书院教授、吏部一些中低品阶的官员纷纷登门。而从不饮酒的他,则是连夜都喝的酩酊大醉。那时他以为自己或许是被某位大人物相中,莫名成了朝中的政治红人,因此才突然多出身边这群攀附之辈。于是偶尔酒醒,还不免心怀讽刺,只觉世道之功利,简直让清白之人作呕。而待他到任郡守,一定效法前人明理先生,大展胸中鸿图伟愿……
再之后,他就晓得了什么叫乐极生悲。
桑郡的郡守,其实根本就不是一个完整的官职,作为新恒朝东北区域最小的郡,它的行政级别还不及首都繁城……隔壁东都的城主。因此拓跋田成被从书院堂主调任郡守时,官职其实只涨了半级。而之前明理先生就任郡守,其实是明显的低职高配。
在朝中颇有名望的大人物去低职高配,自然可以在小小的桑郡大展身手,而几乎没有涉政经验的拓跋田成到任……就很快明白了,当初那些登门拜访的同僚们,为什么每每在酒席上都用看死人的眼神来看自己!而一手操办流程的吏部官员更是深怀歉意的模样!
因为这桑郡的郡城之外,就是星军大营,营中的将军黎奉仙简直非人!不但嚣张跋扈,更兼心狠手辣,就在他到任当天,黎奉仙就当着他的面打杀了一个郡守府上的下人!那人的脑浆几乎溅到了拓跋田成的鞋子上!
当然,事后黎奉仙自然找了足够合理的借口——那下人是某重罪犯伪装,身怀凶器且杀性极重,若不及时料理,恐怕对拓跋田成这样的文官而言就有性命之忧。
但是,看着郡守府那染血的地板,看着之后黎奉仙派手下人递交来的所谓凶犯的“证据”,拓跋田成只觉得毛骨悚然,再也不敢奢望什么鸿图,只想当场就折返繁城。然而,当他几乎连滚带爬,连自家行李都不顾地跑到驿站,让负责人尽快给他安排飞梭时,得到的答复却是……
“抱歉大人,所有的飞梭都出故障,暂时没得用。”
拓跋田成简直目眦尽裂,他本人就是乘坐飞梭从繁城直抵郡城的,那飞梭就明摆着躺在他前面不远,外壳上的灵光仍饱满匀称。然而偏偏驿站的负责人,就敢头也不回的宣称那飞梭故障了!所谓指鹿为马也不过如此!
更让他不可思议的是,当他出示郡守印玺,强令对方去启动飞梭时,那人居然瞥了一眼印玺,露出浑然不以为意的哂笑,然后便假模假样地低头拱手,说:“在下无能,请大人只管裁撤!”
而下一刻,拓跋田成就听到身后响起一個冰冷的声音。
黎奉仙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背后,低声道:“郡守想要回繁城?我这里恰好有一艘星舟,不如就乘我的星舟回去,由我亲自送你一程?”
那句话,一直到数年之后,都时常在他梦中响起,令他满身冷汗地惊醒。
而自那以后,拓跋田成就彻底摆清了自己的位置,开始心甘情愿给黎奉仙作狗,不但积极为其掩饰暴行,甚至干脆把郡守的印玺直接摆在郡守府的台案上,黎奉仙若有需要,直接派人过来拿了盖章就是,甚至不需要知会他!更不必亲自来!
如此龟缩,倒总算换得了一时太平。黎奉仙只要兼并郡守之权,倒不会对拓跋田成本人威逼过甚——毕竟真的逼死了人,再换个低职高配的明理先生过来,就该轮到黎奉仙的日子不好过了。
郡守和将军,就这么相安无事到了今天,磨合数年下来,黎奉仙甚至偶尔会分润些薄利给他……这一天晚上,拓跋田成正在家中临幸一位从下城征来的美人,一时间酣畅淋漓,更不由畅想那有三美之名的流岩城的女子又该是何等的滋润。
然后就被一阵急促无礼的敲门声,惊得险些缩回腹腔。
但拓跋田成非但不敢怒,反而立刻郑重肃然起来,他一边推开美人,一边匆忙给自己施以清体术,再之后便立刻套好衣衫,快步走到城主府前……然后,就看到黎奉仙一脸阴沉地站在那里,轻轻点了下头。
“好,算是没有超时。”
拓跋田成连忙拱手:“都是职责所在,不敢耽误时间。”
这数年来,黎奉仙几乎是把拓跋田成当成自己手下兵卒来调教,而后者也甘之如饴,充分体现了知识分子的铮铮铁骨。如今只要听到这夜班的敲门声,他就知道必是将军有召,无论出于什么境地,都能在极短的时间里收拾好形容,拜见黎奉仙。
“流岩城的事情有变,我已调动两营人马,你随我同去,沿途做个见证,日后也好补足手续。”
说完,黎奉仙便向拓跋田成招了招手,示意他与自己一道登上身旁一艘湛蓝色的星舟。拓跋田成不敢耽误,连忙身形化虹,遁入星舟。而舟中只有黎奉仙的两位心腹手下,一人驾驭星舟,另一人则如影随形地站到黎奉仙身后。
拓跋田成低声问道:“将军,还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吗?”
黎奉仙阴着脸冲他笑了一下,说道:“拓跋郡守,你我在桑郡合作多年,也算得上配合默契了,所以有些事我也可以不瞒你说。”
拓跋田成连连点头:“自然,自然。”
这数年下来,单是他从黎奉仙手中分润来的那些“薄利”,就已注定他根本别无他路可走,所以自然也知道该为对方保守怎样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