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又笑又叹,又心生怜惜,什么样的生活才使得他如此谨慎?但见他不过垂鬟之年,模样儿却生得极标致,眉目间与自己宛然有七八分相似,一看便知是姐弟无疑,只是这样的容色生在一个优伶童儿身上,未免让她十分忧虑。
她倒不是看不起戏子,只怕世人作践了这样一个标致孩子。
其时男风甚盛,达官显贵多喜玩弄娈童戏子,四皇子府绝非无端采买貌美优伶,遥想蒋玉菡日后的境况,琳琅心内十分担忧,口中却道:“大娃,一别四年,我走的时候你才两岁半,怕是不记得我了。我记得你左脚脚心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朱砂痣呢!”
蒋玉菡听了不禁泪如雨下,道:“姐姐,真是姐姐!”
琳琅被卖时蒋玉菡甚小,但他自己被卖时却已经知晓世事了,依稀听乡邻之间提起姐姐,知长姐自幼生得好面相,唇角一点红,乃蕴福之相,兼之容貌如此相像,焉能不认?
琳琅眼眶一红,强忍着拿手帕给他拭泪,向众婆子告罪一声,拉着他的手走到车边,只觉入手冰凉,忙从车内拿出手炉给他捂手,再细细打量,却见他穿得半旧的夹袄,两颧冻得通红,心中一酸,含泪道:“这些年你都是如何过的?”
蒋玉菡哭道:“姐姐,你怎么才来?”
琳琅思及前生残废,今生为奴做婢,忍不住痛哭失声,搂着他呜咽道:“我时时记挂着你,原道卖了我,家里能有些起色,不想旧年知道娘没了,而你竟和我落得一样境地!好容易有了你消息,偏生你又进了这府里,连给你赎身都是异想天开!”
戏子素来遭人侮辱谩骂,琳琅手里有了几个钱,便想给蒋玉菡赎身,以后出了荣国府,许多事情有个兄弟走动依靠,不致于在外头举步维艰。
看门的婆子远远看着这幅姐弟相逢的情景,都相顾叹息。
蒋玉菡踮起脚尖,拿着琳琅给他拭泪的手帕去给琳琅擦泪,道:“姐姐不哭,我已经学了一年的戏,自从进了这府里,拜了师兄,对我挺好,从不打骂我,还能吃饱饭。”
琳琅收了眼泪,道:“唱戏有多辛苦,我岂有不知的道理?可恨我竟无能为力!”
蒋玉菡却笑道:“我师兄是名闻天下的琳官,老圣人还听过他唱的戏呢!学戏虽累,到底不用像在家里时那样挨饿受冻。那人坏得很,若不是她挑唆,爹怎会如此狠心不要我?”
琳琅忖度半晌,低声问道:“倘若我给你赎身呢?”算算她的钱,应该足够给他赎身了。
蒋玉菡先是一喜,随即苦笑,答道:“赎身?谈何容易?姐姐怕是不知,像这样的府里,只有买人哪有卖人的道理?像我们这等但凡是买来的下人戏子,都是瞧好的,不到二十五岁,不许提赎身二字,若是提出来,少不得反遭奚落,又增磨难。”
头一回,琳琅感到封建社会的残酷,身为底层人员的悲哀。
好生安慰了他一番,姐弟两个坐在车辕上共叙别来之事,俱是言好避坏,好容易止住了眼泪,琳琅拿出两盒点心,道:“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水晶糕儿,可惜不是荷花开的时节,只拿了两盒梅花做的水晶糕儿,你且尝尝,若觉得味儿好,过两日我来寻你再给拿些来。”
蒋玉菡拈了一块咬一口,闻言喜道:“姐姐过两日还来看我?”
琳琅笑着点头,怜惜地道:“我们太太许了我好几日假,这几日我都能来寻你,只恐来得频繁给你添烦恼,惹得府上不快,故此过两日再来。”
蒋玉菡听了,道:“我们在府里一月有一日假,可巧三日后逢假。”
琳琅笑道:“竟是好事,三日后我再来寻你,我们姐弟两个好生逛一逛,我来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识过京都之繁华呢!”
喜得蒋玉菡连连点头。
琳琅拿过手炉,从荷包里掏出两块梅花香饼放进炉内焚上,复又放在他怀里。
蒋玉菡鼻端只闻得一股梅花清香,不由说道:“好香!”
再看琳琅,穿着一身极普通的衣裳,湖绿滚边玉色绣花缎子小袄,下头系着松花绫子撒花长裙,外罩半旧桃红撒花对襟褂子,俏生生地坐在身侧,越发显得素颜如雪犹白,明眸似水还清,眉梢眼角俱含雅秀,唇边颊上尽是温柔,与皇子府后院墙头冒出的一枝红梅遥相呼应,人如梅,景如画,竟比蒋玉菡见过的主子小姐还好看。
琳琅却浑然不觉,拿出车里的包袱,道:“我昨儿个才得了你的消息,连夜做了一身冬衣,你先将就着穿罢,回头我再给你做两套好的。包袱里有两吊钱,还有几个荷包里装了些散碎银子,你悄悄儿地自己收着留作打点,不许为难了自己!”
蒋玉菡颠沛流离这些时候,早学了些眉眼高低,素来千伶百俐,忙道:“衣裳我收着,银子钱姐姐拿回去,姐姐也要打点人呢!”
不过六岁半的孩子,在现代还是个小学生,眼神漆黑清澈,干净得让她心疼,她原是取代蒋小红,故对他三分好,如今却有十分真心地怜惜这个弟弟,遂说道:“你只管拿着,我如今在大户人家做丫头,已升了一等,副小姐似的,这几年存了些梯己,手里有钱。”
她虽爱财,却明白须得用在刀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