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未及笄的姑娘多有奶母带着睡。只是黛玉这里两位奶母不作法,早被带回扬州发落了,她这里常是几个大丫头陪着一起。这会儿叫朱绣陪着,亦是怕黛玉身上不舒坦,朱绣能看顾着罢了。
黛玉抿着嘴直笑:“火炕太燥,白日里还能坐,到晚上我倒禁不起,只好用汤婆子。姐姐比汤婆子还好?既这么着,我也受用一回?”
次日晨起,黛玉搂着朱绣的胳臂笑道:“果然睡得酣甜,绣姐姐身上一股子草木的香味,倒比安神汤还叫人觉得清新受用。”
朱嬷嬷亲自给她梳头发,简简单单的垂髻分肖髻,簪上一对小玉钗,一支金陵贡上的粉色绒花就完了,既不鲜亮的太过,也不嫌太素净,那朵绒花正合这新春之意。
陈嬷嬷也道:“这样便好,一则咱们跟那边没大交情,我出去看过,这府里上下还都没换装束呢,咱们也犯不上;二则论辈分姑娘是姑姑,意思到了就成了。”
黛玉同惜春行至上房,贾母正抱怨:“才烟气的人,未免不干净,宝玉这小孽障,怎么说也不听,昨晚上就过去了,到这时辰了也没回来。”
湘云笑道:“老太太派了那么些跟随的人役,半个时辰回来报一回信呢,况且一会子咱们也要过去的。二哥哥无事,老太太别担忧。”
宝钗却叹道:“为人真诚,这正是宝兄弟的好处。”
贾母见黛玉进来,脸上方好些。朱嬷嬷就问那边怎么安排这丧仪。
贾母拧着眉头,叹道:“偏生大正月里没了,珍儿那边本要尽所能的操办,只是日子实在不赶巧。钦天监阴阳司择日,择准停灵七日便罢了,今日就开丧送讣闻。单请了五十个高僧,五十位全真道士,做七日法事。之后就发引到铁槛寺,暂且寄灵在那里,日后再扶灵回南边。”
朱绣听闻,倒替秦可卿松一口气,这么清清静静的就好。复又心里思量,上年末还听说宁府请了名医,秦氏有好转,这会儿突然人没了,只怕是她自己故意死在年下的。也是可怜,就连求死也要思虑周全,选在这时节。
不能怎么样呢?若是任凭贾珍恣意奢华,什么北静、南安的异姓郡王都设路祭,什么各公侯府邸都来拜祭,更别提贾珍又亲自哭灵又给儿子捐官的,贾家的事又瞒不住人,这哪里是死后哀荣,分明是更把丑事宣扬的无人不知了。叫秦可卿死了也要被当做笑柄谈资,都中一提起葬仪就要被戳一回脊梁骨。热闹都是给活人看的,死都死了,何必还要被搅得冤魂不安呢。
因贾琏在家,有贾琏帮衬着,各亲友往来,很未曾失了礼数。且只停灵七日,又是年节,尤氏虽病的不能起身照管丧事,里面有各族中妯娌,大小事务亦勉强照应的过来,故而贾珍心中再不足,也并有理由请凤姐权理内务。
况且贾珍再要恣意妄为,也抵不住贾敬从山上送下话来,说秦氏归天之日不大好,叫速速料理。贾珍哭得个泪人一般,拄着拐棍,向亲友道:“别的还罢了,只是这孩子伸腿去了,必要寻一块好板子才配的上。我看过各处送来的,尽是些杉木板儿,十分不合我意。”
林安方代林家吊问,送上祭礼,就听闻薛蟠的大嗓门道:“……做棺材,万年不坏的。原是义忠老亲王所要的,谁知……”
当下凝神去看,只见贾珍喜不自禁,拐棍都不要了,拍手即刻命人去抬。不由得哂笑,又一凛,这宁府比荣府还没规矩,一个无功无封的小辈媳妇,也敢用废太子亲王爷的棺木,岂止是僭越,简直是无法无天了。况且正月丧仪还这么官来官往,大有结党之势,是嫌还自家不够扎眼么。
林安回去林宅就急命人给扬州老爷去信,江南局势日渐明朗,老爷一脚已踏出了旋涡,决不能再被贾家所带累。京城的旋涡只比江南更凶险百倍,这可是夺嫡之争,老爷既已作出纯臣之态,就该着手慢慢撕捋开这些如水蛭一般的姻亲故旧了——不查不知道,他帮着老爷清查这三十年的府内旧账,竟发现二十八万两的亏空,内库的珍宝更是少了无数。幸而祖上传下的东西并产业一直都有老爷掌着,虽出息被挪,好在根基尚在。
一想起这个,林安就有些愤懑不平。太太补贴娘家,固然有不是,可贾家才是真的是没脸没皮,拿了林家这么多好处,如何还敢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呢,按道理,捧着自家姑娘都不为过!
林安家的回来也很没有好气,恼道:“只盼望老爷快些回京,把姑娘从他家接回来。这贾家实在不知所谓,无耻之极!”
“怎的了?都用上亲王的棺材板了,还能再闹什么幺蛾子?”
林安家的白了他一眼,这男人只会往那些权谋大处去看,殊不知祸起萧墙、提溃蚁穴,“那位尤姓的奶奶不是悲伤过度,旧疾复发了么,都起不来身,只得叫娘家母妹来帮忙照管。我呸,说的比戏台上唱的还好听呢,你知道我今儿在里头看见什么吗?”
林安扬眉,“什么?卖什么关子。”
“尤家的二位姑娘倒是穿着一身素衣,大些的那个虽有些羞口羞脚,惧贵怕人的,倒还算规矩。可小的那个,哼,那身素袍子底下竟是一双大红绿鸳鸯的绣鞋!大模大样的叫丫头给她捶腿,不止我看见了,那一波吊唁的别家的人都看见了,真是不够羞臊的。这还不算,至多说这姑娘轻浮不懂事,可谁知那位蓉哥儿跑过来,就隔着一层薄幔子,在里头‘三姨、二姨’的乱歪缠,棺材里可还躺着他的发妻呢!只这一回罢,尽了礼数就完了,怪不得朱、陈二位嬷嬷怎么都不肯叫咱们姑娘登他家的门,果真没得叫人恶心!”
“你是没见着,她那副轻狂的浪样儿。蓉哥儿也可恨之极,他媳妇才去了,那么个模样人品,不说悲痛哀悼。尸骨未寒他就跟个外八路的小姨眉来眼去,可见往日是我看错了他,和珍大哥哥果然一路货色。”凤姐眼睛微微发肿,脸上满是讥讽之色,跟平儿冷笑道:“所以我瞧不上尤氏,你往常还劝我,只看这一出就知道她是个什么人。秦氏死了,虽是她自己不想活,可里头未必没有咱们这位尤大奶奶的‘功劳’,只把那些话传给她知道就能治死她。口甜腹剑、借刀杀人,你奶奶我比起人家还差得远呢。尤氏又怕珍大哥哥责怪发作,明知道他不休,还把两个轻浮标致的妹子接来,这安得什么心!”
不管背地里多少闲言碎语,秦氏的丧礼倒也安安稳稳的走完了。王凤姐心里郁郁,丧仪一完她就感了风寒,断断续续一直到出了正月才大安。
到二月上,宁荣二府诸人好似已不记得月前才没了一个他们交口称赞的奶奶。贾母慈眉善目的,或是与薛姨妈说话取乐,或是同孙男娣女看戏抹牌打发时间。
朱绣回过贾母,和朱嬷嬷一同往程舅舅这里来吃茶,路上,还跟她姆妈道:“我本来还以为是林太太远嫁,离得远,情分便淡了,才没有给她服丧。谁知往日那样看重小蓉大奶奶,也是这个模样。这种作态真叫人心凉。”
“什么心凉?咱们家的小姑奶奶,小小儿年纪,作何操这么多心,有你娘和舅舅呢。”程舅舅亲自掀起车帘,笑道。
朱绣这才发现已到了舅舅家,马车直接赶到后院中来了。
朱绣嘿嘿一笑,道:“见着舅舅,我这心就火热火热,闻一闻,都是银子的香气。”说着,就跳下车来,又回身扶朱嬷嬷。
程舅舅也忙来搀,朱嬷嬷没好气地指指这舅甥两个,向程舅舅道:“你跟她递什么信儿了?这丫头高兴的什么似的,做梦都笑出声,怪唬怕人的。”
程舅舅扶着朱嬷嬷倒小厅里,大家归了座,才笑道:“咱家绣儿机灵,若不是她提起来,我还想不起来问爹呢。做成这一笔,就算十年间再不开张,这嚼头花销也尽攒出来了。”
朱绣也不卖关子,因道:“这不是听荣府下人吹嘘,说是他们大姑娘熬出头了,叫当今相中了吗。姆妈知道那里头的人吃了酒就什么都敢往外面说,还有编排什么吴贵人、周常在的,这周常在的父亲是内务府的职官,荣府人说这位周大人在城外买了一块颇大的土地,要修盖什么园子。我就猜度着是不是要大封六宫了,姆妈跟我说过每次大封都中物价都要涨起来,尤其是绸缎布匹、古董珍玩更是飞涨,这才跟舅舅提了一嘴。”
程舅舅摸摸唇边那两撇假胡须,十分得意,“不仅要大封六宫,许是还准许妃嫔回家省亲呢,这妃嫔省亲和闺女回门可不一样,必得有相配的私第别院罢。这么一来,可不是银子淌水似的往外撒么,能接到多少自然就看各家的本事了。”
朱嬷嬷听罢,却摇头问:“省亲?这嫔妃离宫可不是小事,能任由在外逗留数日一月的?这根本不可能!就算允许出宫,也不过是当日出来当日就回,就这么点儿功夫,有脑子的人家会大兴土木的去修建什么别院吗?我看你们甥舅俩是叫银子迷了眼,快别折腾。”
程舅舅摸摸鼻子,低声道:“爹他老人家说这省亲有七八分准了。南边态势平了大半,今上是有意奉承安抚太上皇呢,所以今日抬举了不少勋贵家的女儿。况且姐姐也说有脑子的人家了,这能安稳下来的自然不会,可不是还有不少新贵吗,新贵要风头,勋贵的老人们要面儿,可不得踊跃感戴皇恩,热热闹闹的准备起来。”
说着,一晒,“这位周大人耳目倒灵通,消息还捂在内廷呢,他就开始准备了……绣儿,早知悉一天,就早多一分掌把,舅舅不仅拿下了南边几个织锦绣局的货,还网罗了几十个熟手的绣娘……可是帮了舅舅的大忙,舅舅单拿出一层利谢你!”
程舅舅眉飞色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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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写的时候就在想,王熙凤连环计治死尤二姐,和尤氏冷眼看秦可卿求死(或许还有推波助澜),尤氏的心机难道比不过王熙凤吗?王熙凤喜欢‘浩大声势’,闹得都没脸才算出气,而尤氏是闷着使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