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除了风声,还有树叶的“沙沙”声。
二者本是源于同一种看不见也抓不住的东西。
初新踏在满是枯叶的泥地之上,反手握住了背后菜刀的刀柄。在没有剑的这些日子里,他靠着这把菜刀汲取信心。
他发现菜刀也有菜刀的好处。剑是凶器,而菜刀又可以行凶,又可以用作厨具。论刺和挑,菜刀不如剑,可若是论劈砍,菜刀比剑要好用得多。
人一旦有所凭靠,就会变得稳定很多。所以落水的人抓住稻草也觉得可以“救命”,因为一根稻草总聊胜于无。
现在,他已不再对刚才的念头感到恐惧,轻易就穿过了这片矮树林。
初新发现光亮来自于其中一间屋子,可他还是没有看见那四个人在哪里。壮着胆子,他来到那间亮灯的屋室门口。本想听听里面的动静,可不知为什么却叩响了房门。
门开了,初新又愣住了。
开门的人招呼初新进门,他的神态永远从容镇定,他的脸上永远有一抹和煦的微笑。
开门的正是万顺王元欢。
初新这才想起万顺王府也位于城东,跟踪太过专注,光线太过昏暗,他竟然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翻墙进了万顺王府。他更想不到的是,万顺王府里的布局如此简单,晚上的戒备也并不严。虽然他那日在门口往里面注视了很久,可眼前所见仍然让他感到惊讶。
元欢自己先盘腿坐在长席上,然后让初新也坐下。初新就一屁股落座,环顾四周,只有一排油灯,几卷竹简和两柄剑,可见主人的生活很简单。
“初新少侠,这应该是我们第二次见面了,你来得匆忙,我这里也没有备下酒菜。”明明是初新不请自闯,元欢却说得像是自己招待不周。
初新有些不好意思,只得连连摆手:“不碍事,不碍事。”
元欢紧接着说道:“深夜前来,必有要事相商,某洗耳恭听。”
初新哪里有什么要事,他说什么都不好,说什么都是错。
难道说自己跟着四个人不小心误闯了王府?可那四个人的影儿都见不着,他无法自证。
难道说自己晚上闲来无事喜欢翻别人家的围墙?初新平日里面皮不薄,可此时此刻要他这么说却是万万办不到。
难道什么也不说?看着元欢的微笑,初新起了满手臂的鸡皮疙瘩。
最终他还是憋出了一个听起来还算不错的理由:找剑。但是说完这个理由,他的脸还是涨红了一截。
元欢有些好奇,问道:“初新少侠的剑我也见过,的确与众不同,这样显眼的剑,又是怎么丢的呢?”
初新嘿嘿一笑,说道:“被一个叫元瑾的人拿走了。”
元欢淡淡道:“好说,改日我让舍弟登门拜访,亲手奉还。”
初新的眼睛又瞪得像鸡蛋一样大了:“元瑾是你的弟弟?”
元欢道:“看着的确不太像。”
初新摇着头道:“太不像了。”
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元瑾肥胖的身影,伸向敏的那只五指短小的手,还有一生气就会把肉聚在一起的那张脸。相比起来,元欢的面庞清瘦温柔,整个人风度翩翩,和元瑾简直天差地别。
元欢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说回了找剑一事:“我弟弟很听我的话,我让他还剑,他必定不敢不还,何况那剑本就是你的。如此一来,初新少侠大可安心了。”
初新没有提失剑的原委,元欢也并没有问。初新有些感激,拱手道:“在下先谢过王爷。”
元欢微笑着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二人又没了话题,初新不知该不该起身道别,反观元欢却不慌不忙地拿起一卷竹简开始看了起来。为了避免尴尬,初新问道:“殿下这么晚还读书吗?”
元欢又点点头,说道:“这几卷竹简经常翻看,常看常新。”
初新拿起旁边闲置的一卷竹简,发现是《战国策》,这一卷讲的是《魏策四》中唐雎的故事。初新以前读过《战国策》,也知道唐雎与秦王争辩的内容,再次翻阅时仍然饶有兴味。两个人居然自顾自沉默着看起书来。
元欢忽然放下竹简问道:“初新少侠也喜欢读书吗?”
初新也放下竹简回答:“不能说喜欢,看书得边看边思考,太累了,我不太喜欢累的事情。”
“学剑岂非是件累的事情?”
“学剑虽累,却是我喜欢做的。”
元欢拊掌称是,之后却指了指初新捧着的竹简道:“那一卷写的该是《魏策四》中的唐雎。”
初新道:“正是。”
元欢又说道:“唐雎和《战国策》中很多其他的人物不同。”
初新问道:“怎么个不同法?”
元欢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着初新道:“《战国策》讲的都是策士和纵横家,这群人大多撕破了‘仁义礼信’的面皮,追名逐利,众人做事都为了自己的好处,唐雎却是为义。”
初新想了想,唐雎在魏亡之后游说秦王,保全安陵小国,以命相搏,用“布衣之怒”威胁秦王退兵,实在是义举,他又打算回忆一下书里写的其他人,元欢仿佛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继续说道:“其他的许多人,如苏秦,如张仪,早上还在这个国家为君王分析利害,傍晚就跑到另一个国家躲避祸患,他们献策,最重要的目的是让自己受到诸侯的重视,享受荣华富贵。”
初新道:“这么比较起来,唐雎的确高义,孤身一人,于耄耋之龄力阻强秦东侵,什么也不图。”
“可惜的是,”元欢眉眼低垂,轻声叹道,“这个故事是假的。”
“假的?”
“对,是假的。你想,秦王不准别人带剑上殿,又怎么会单独接见一个带剑的使臣呢?”
初新想到燕国刺客荆轲为了带匕首“残虹”上殿刺杀,特地把“残虹”放在了地图里,卷了一层又一层,唐雎能够轻易“挺剑而起”似乎是有些不靠谱。
元欢接着说道:“就算秦王轻视一个九十岁的老人,允许他带剑会面,那又怎么会惧怕他的布衣之怒呢?”
细想之下,初新觉得元欢说得的确很有道理,秦王是个无比高傲的人,又有一身优秀的武艺,自然不会把一个九十岁的老人放在眼里。
“所以,我觉得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元欢自嘲般弯了弯嘴角道,“何况,天子是天之子,区区布衣永远不可能威胁到天子,更不用提杀死天子。”
“我不认同。”
初新本来在托腮沉思,却面无表情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你不认同?”
初新抬起头,盯着元欢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倒觉得这件事是有可能发生的。”
元欢没有被这意料之外的回答所影响,他的态度还是很温和:“这个故事实在是很难经得起推敲。”
初新悠悠地说了一句:“正是因为这么多巧合的存在,人们才会感叹‘世事难料’。”
看起来元欢对这个解释很满意。满意之余,他问初新:“巧合也会不利于天之子吗?”
初新道:“如果天子无道,那天子便不再是天之子,他与布衣就没有什么区别,万事万物也就不会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变化了。”
良久不语后,元欢突然压低声音问道:“倘若有朝一日,天子无道,你会不会起布衣之怒?”
初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他也不明白元欢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
如果当今天子就是无德之君,回答一句“会”,是不是就意味着谋反?
元欢看出了初新的疑虑,哈哈大笑起来:“初新少侠多虑了,我只是随便问问,你也只需要随便回答回答就好。”
初新笑得并不自然,他还是似答非答地说了一句:“我从不杀人。”
一般人听到初新这句话,都好像见到怪物般讶异,元欢却不同,世界上好像没有什么能教他震惊。他只是淡淡问道:“你没有杀过人?”
“从没有。”
灯火闪烁,夜晚静谧。空荡荡的房间不冷也不热,初新和元欢相对而坐,彼此心里都生出一股陌生的敬意。
初新起身,准备告辞,元欢也站起相送。
万顺王府的风景不同于洛阳城普通的宅邸,倒更贴近山区野外。初新闻不惯洛阳城里的气味,夹着叫卖吆喝和酒肉铜臭,在这里却恨不得多吸几口空气,存在肺里慢慢欣赏。尤其门前的这方池塘,他越瞅便越喜欢,有水的地方总让他想起江南。
江南多水,多水的地方也多桥多船多美人。
望着池塘里的水,他又发起怔来。初新忽然拉了拉元欢的衣角,指着池塘里的三根竖起来的苇管似的东西道:“你这池塘真奇怪,里面居然长着三根供人呼吸的苇管。”
池塘里的水飞溅起来,三个湿淋淋的蒙面人跃出水面,握着三把湿淋淋的剑刺向初新和元欢,谁也想不到那三个人竟然藏身在池塘之中,等待着刺杀的时机。
莫非他们是来刺杀元欢的?
现在显然还不是很好的机会,初新和元欢侧对着他们潜藏的位置,若是再走几步,背对他们,行刺的最佳时机便到了。
刺杀也是一门学问,比追踪还要困难。追踪所需要的,是猫的脚步声,猎狗的嗅觉,鹰隼的视力,狐狸的狡猾,骆驼的耐性,而刺杀不仅要囊括追踪所需的五种品质,还要有强大的判断力和执行力。
时机好坏的判断力,一击毙命的执行力。
这三个蒙面人显然都是刺杀的好手,初新一点破他们的藏身之所,就立刻同时出手,企图在初新和元欢拉开距离之前完成行动。
可他们或许选错了目标。
初新和元欢就像是两个幽灵一样,看似动也不动,却很快地向后挪了三丈。他们的剑永远够不到,永远都只差一点距离。
一点距离已经分割了生死。
三柄剑都慢了下来。
初新和元欢都已看出,三个蒙面人的剑势将尽,很快就到了他们出手反击的时候。
在这时,左右两个蒙面人却收剑了,不仅如此,他们还在中间那个蒙面人的背上各推了一掌。借着这一掌的势头,中间的那柄剑速度急增,直直地刺向了元欢的胸膛。
初新反手拔出菜刀,试图劈落蒙面人手中的剑,可似乎慢了。
慢就只有死。
初新瞥了一眼元欢,发现他依然是一脸淡淡的微笑。
难道世界上真的有这样的人,无论在什么危机面前都是微笑着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