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温和地看着他的脸,伸出手替他擦去了脸上的水渍:“我杀了我的师父,他放过了我,让我随时找他报仇。但是我苦思冥想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想到一个好的办法对付他。”
此刻,远方似乎传来了些许嘈杂的声音。
百里的目光落在赵小岚的脸上,微微一笑:“在我们门派我只是一个再平平无奇不过的门生,不管怎么努力,也不可能追上他。而庄笑是一个天之骄子,更是一个疯子,哪怕我杀了他,也只是解脱了他。不过,如果我杀了他唯一的朋友,他会不会更难过一些?”
赵小岚颤抖着后退了一步,百里灯捉住他的手臂:“赵公子,不能再退了,淋湿了可不好。”
百里将雨伞微微往上举,先是含笑的嘴角,紧接着,又露出了一双不含任何一丝笑意的眼睛。
他顿了一顿,十分平静地开口:“你放心,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绝对不会杀你。”
“但是我会。”
赵小岚听罢,瞳孔一缩。
“真是很抱歉,赵公子,你是无辜的。要怪就怪自己运气太差,和一个怪物做了朋友吧。”
赵小岚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右手,手腕上空空荡荡,那副可以救他性命的镯子,他前一段时间送给了离离。
百里突然靠近他,一把伞,将两人都遮在雨幕之下。
赵小岚双眼微微瞪大,冷不丁,他感觉到一个冰凉的东西从胸口穿过。他睫毛颤了颤,眼神迷茫,眼珠子下意识地左右动了动。
“赵公子,你听到了吗,你的朋友已经赶来了。”
大雨中,铃铛的声音由远及近,安定心神,空灵清脆,赵小岚听不太真切。
百里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一个笑容。
“铃铛响了。”他看着赵小岚身后,突然神经质的哈哈大笑,笑完,说道:“你来啦。”百里望着对面,赵小岚的背后,站着一人,阴沉地看着他。
祝瑢。此时此刻,应该称作庄笑,他的左袖有些破损,是从少阳门硬闯进来的。
百里灯松开手,把赵小岚往庄笑的那边一推。
庄笑猛地松开伞,劫后余生似的扶着赵小岚,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地松了一口气。
“赵……”
谁知,摸到了一片黏腻。
他终于脸色一变,心神恍惚片刻。
与那把伞一同落在地上的,还有大片大片的血水。赵小岚所站之地,雨水与血水混杂在一起,他心口被利刃破开,搅烂了衣裳,痛得他神情扭曲。赵小岚似乎要张嘴说话,却不料一张口,便有血从嘴里大口大口,顺势流下。
庄笑感到一阵不可思议,第一个反应便是不信。
赵小岚支撑不住身体,靠着他缓缓滑落,将要倒在地上时,被庄笑猛地捉住手。他蹲下来,试图堵住赵小岚身上的伤口,让血不再流出。
赵小岚伸出手抓着他的衣襟,五指收拢,目光直勾勾地看着他,眉头紧紧蹙起,像一条被扔在岸上的鱼,张嘴无声地惨叫。庄笑腰上的铃铛被他狠狠拽着,赵小岚似说不说,用力地挣扎两下,终于,他的瞳孔骤然失去了光点,突然松了手。
被他牢牢抓在手中的铃铛,随着他手臂的滑落,在庄笑的腰间掉落。铃铛从他掌心中滚落在雨中,最后响了一声,终是一片死寂。
他头上的银簪,沾了他的血,一并掉落在地上。
百里见此情景,扔了伞,似癫似狂,又狠狠地压抑住了自己,表情很快就变得十分轻柔。
“庄小少主,好久不见,如你所言,我来履行承诺,找你报仇了。”
庄笑缓缓抬头看他,他双目爬满血丝,目光阴寒,竟显出几分狠毒之意。陡然,他恍然大悟,随即说道:“你?”
百里哈哈笑道:“是我,如何?你满意吗?我思来想去,再也没有这么好的复仇方式了。说起来,我十分喜欢赵公子,真是可惜,你与谁交友不好,偏偏是他。可怜啊可怜。”他拿出方才挟持赵小岚时从他身上拿下来的白玉花瓣玉佩,扔在庄笑面前,“这个赝品做得和你那个像吗?没想到当时这东西一出现,效果竟然那么好,应该吓得你不轻吧?”这块玉佩,便是当初在白鹭书院时,被他看到后便短暂地情绪失控的罪魁祸首。
庄笑紧紧按在赵小岚心口的手,青筋暴起,苍白如纸。哪怕如此,也依旧阻止不了赵小岚心口的流血之势。他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恨意,抽了他的三魂七魄,令他表情几乎扭曲,直至最后他闭上眼,自嘲无比地哈哈笑了起来。
“好,很好,你赢了。”
百里灯等的就是他这一句话,他狂喜至极,癫狂地大笑起来。
“庄小少主,你也有今天?你自负狂妄,杀人满门取乐,却故意留下活口,寻你报仇。”百里十分激动,声音隐隐颤抖,甚至连手也在跟着挥舞,“你做这些,无非是你活得太无聊了,太没意思!一旦有人报仇成功,对你而言就是解脱。你根本不在乎谁杀了你,你也根本无所谓活着,你以为,我会遂了你的愿吗?你做梦!你千不该,万不该杀到我的头上来!”
他嘶声力竭,笑到最后,猛地咳嗽起来。百里灯明明是胜利的人,此刻却比庄笑还要狼狈不堪。他恶毒怨恨地盯着他,如同地狱中的恶鬼,阴测测地骂道:“是你毁了我的一生!是你玩弄我,当年,你给了我希望,又让我绝望,庄小少主,你可知道这么多年,我每一个日夜是怎么过来的吗。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我师父的脸,我师兄的脸,他们找我索命,要我生不如死!我杀了你,难解我心头之恨!”
百里灯停顿一会儿,一声一声笑了起来:“只有我最懂你,你和我是一样的。若是杀了你,让你死了,你根本没有得到任何惩罚。”
他在一个小范围平地内兴奋得来回走动,突然转头道:“你怎么敢学着正常人一样同别人交朋友?你有资格吗?”他咬牙切齿道:“是你害死了赵岚,是你杀死了他。”
一边说着,百里的心情渐渐平静,他站稳了,目光缓缓地落在赵小岚身上,将当年庄笑说给他的话,一字不落的还给庄笑。
“人造了自己无法承受的业,就会像现在这样遭到报应。”
说完,他的脖子银光一闪,一条银线,猛地穿过他的喉咙。百里灯踉跄一步,平静无波,仿佛一直等着这一幕。紧接着,两条,三条,他的脖子上,被无数的银针穿过。百里灯终于难以忍受,痛呼出声,渐渐地,声嘶力竭。可是,即使如此狼狈不堪,痛苦至极,百里的脸上始终挂着兴奋的笑容。
那针连着线,线的另一头,被庄笑紧紧拽在手中。他失控地攻击百里灯。脖子不够,要砍了他的手,切断他的脚,将他碎尸万段,要他死无全尸!
百里灯瞬间被银线削掉了手和脚,雨雾中又夹杂了一片血雾,纷纷扬扬。
就在此时,雨声中,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声从远处赶来。庄笑木然着脸,也不撑伞,就这么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宫廊之上,已经齐刷刷站了十几个手持刀剑的侍卫。
带头的侍卫见此情景,大喝一声,冲上前来。
一滴雨,落在水洼里。滴答一声,激起层层涟漪,水波纹中,冲上前来的侍卫,突然被扭曲成了一张马贼的脸。
庄笑瞳孔骤然缩小,双目发红地盯着那侍卫。侍卫从远处而来,踩过地面,溅起雨水。庄笑突然从地上暴起,不顾一切地去捡起落在赵小岚身边的簪子。
握在手中,身边的雨声突然消失了,他望着自己的手,成了一双少年的手,抬头望去,只见他的父亲高高扬起长剑,面上不带一丝犹豫,将她的母亲一剑贯穿。
这一幕,是他少时最绝望地一刻,眼睁睁见珍重之人命赴黄泉,而自己却连声都不敢发出。
庄笑目眦欲裂,神情扭曲,死死地盯着这一幕。耳边,悉悉索索,传来了无数声音。
“时莺,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办法,你不会怪我的吧?”
“庄夫人,死后一定风光安葬你,也别怪庄兄,你就去吧。”
……
“坏了孽种,死有余辜。”
“不干不净,败坏名声。”
庄笑喘着气,胸口剧烈地上下起伏,手中紧紧抓着簪子:“滚!滚!都该死!都去死!”
大雨中,他突然发难,鬼魅无形的银线毫不留情的将冲上前来的侍卫分割得七零八落,如此两人身首分离,血溅三尺之后,后面的人又惊又怕,踌躇不前,面面相觑。
明长宴终于赶到此处,他站在雨中,脚步猛然顿住。视线所及,皆是一片血染的场景,而庄笑身前,正是赵小岚生气断绝的尸体。
他的大脑如遭雷击,怒不可遏,心中如同被刀片锐利翻搅,摇摇欲坠,几欲不稳。
庄笑身长如玉,茕茕独立,目光死寂地看着明长宴。
半晌,一滴血不知何时溅在他脸上的血珠,从他的眼下滑落,滴在手上。庄笑好似突然清醒,形如槁木开口。
“是你?”
他茫然地看向周围,方才的父亲母亲,冷眼旁观的友人,全都消失不见。
庄笑仿佛想到了什么似的,木然道:“我不会杀你。滚吧。”
电光石火之间,数根黑针已然从袖口中飞窜而出,直取庄笑性命。庄笑侧身躲过这一击,眼神阴鸷的看着明长宴。二人对视无需片刻多言,庄笑不杀明长宴,明长宴却要置他于死地。他下了狠手,招招之间不留任何余地。
明长宴咬着牙齿,眼眶微微发红,动作间,身体无法克制的轻轻颤抖。他一掌即出,正中庄笑的心口,后者吐出一口鲜血,脚下却没有半分后退。侍卫握刀包围二人,动静之大,终于引起了宫中巡逻侍卫的注意,同时,怀瑜疾步而来。
他站定脚步,抿着唇,一旁侍卫道:“小国相!”
怀瑜道:“弓给我。”
他接过侍卫地上来的长弓,取箭挽弓,箭在弦上,一发而出,重重穿过庄笑身体。庄笑遭此一击,接连败退,猛地跪在地上。片刻之后,他终于在暴雨浇灌之下,心力憔悴,求生无望,支撑不住身体,摔在赵小岚身旁。
庄笑目光所及之处,枫叶开得如火如荼,被暴雨一打,洋洋洒洒的从半空中落下。其中一片,落在赵小岚的脸上。
他终于阖上眼。
苍茫雨幕之下,一枚带血的银簪,一串再无声响的铃铛,横在他二人之间。
作者有话要说:
赵岚这个角色从一开始就定好了结局,终于也写到这里了,人物灵感来自《红楼梦》的葬花吟,起因是我听岔了一句歌词,所以就有了他。
呃,后面不会有【好人】领盒饭了,最后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