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惊异地看着她半晌张口不得。两个人又都沉默了。半天余永泽灵机一动突然转了话题:“你喜欢文学?读过不少书吧?”
“喜欢。读的不多。――还没问你:你在北大读哪一系?”
“国文系。咱们喜欢的是一样。”
于是找到了很好的谈话题目余永泽不慌不忙地谈起了文学艺术谈起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谈起雨果的《悲惨世界》谈起小仲马的《茶花女》和海涅、拜伦的诗;中国的作家谈起曹雪芹、杜甫和鲁迅……他似乎知道得很多记得也很熟。林道静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从他嘴里慢慢流出的美丽动人的词句和那些富有浪漫气息的人物和故事。渐渐她被感动了脸上不觉流露出欢欣的神色。说到最后他把话题一转又转到了林道静的身上:“林你一定读过易卜生的《娜拉》;冯沅君写过一本《隔绝》你读过没有?这些作品的主题全是反抗传统的道德提倡女性的独立的。可是我觉得你比她们还更勇敢、更坚决。你才十八岁是不是?林你真是有前途的、了不得的人。……”他那薄薄的嘴唇不慌不忙地滔滔说着简直使得林道静像着迷似的听下来了。
上弦的月亮已经弯在天边除了海浪拍打着岩石的声音海边早已悄无人声可是这两个年轻人还一同在海边的沙滩上徘徊着、谈说着。林道静的心里渐渐充满了一种青春的喜悦一种绝处逢生的欣幸。对余永泽除了有着感恩、知己的漏点还加上了志同道合的钦佩。短短的一天时间她简直把他看作理想中的英雄人物了。
第二天傍晚他们又在海滩上相见了。
月在出来了他们还沿着海滩散着步。
温和的海风轻轻吹拂着片片乌云在天际浮游着。林道静和余永泽走累了两个人就一同坐在岩石上。余永泽又说起许多有关文学艺术方面的话。但是说着说着忽然间他竟忘情地对林道静凝视起来好像他根本不是在谈话。林道静正听得入神看他忽然不说了而且看他那凝视自己的神情也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
“林你记得海涅的诗么?”余永泽觉自己走了板就赶快找个题目来掩饰他的窘态“这位德国的伟大诗人我在中学时候就特别喜欢他的诗而且背过不少他的诗――特别是他写海的诗。”
“你现在还能背么?”道静好像做梦一样听见了自己恍惚的声音。
余永泽点点头用热情的声音开始了低低的朗诵:
暮色朦胧地走近潮水变得更狂暴我坐在岸旁观看波浪的雪白的舞蹈。
我的心像大海一样膨胀一种深沉的乡愁使我想望你你美好的肖像到处萦绕着我到处呼唤着我它无处不在在风声里、在海的呼啸里在我的胸怀的叹息里。
我用轻细的芦管写在沙滩上:“阿格纳思我爱你!”
……………
余永泽背不下去了仿佛他不是在念别人的诗而是在低低地倾诉着自己的爱情。道静听到这里又看见余永泽那双燃烧似的热情的眼睛她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隐隐的幸福和欢乐使道静暂时忘掉了一切危难和痛苦沉醉在一种神妙的想象中。当她和余永泽沿着海岸踏着月光一同慢慢地走回村庄的时候余永泽又轻声对她说:“林你就留在这村子不要走了吧。看这海边的乡村够多美!”
你信仰的人的每一句话都是有分量的道静这时就毫不犹疑地答应了余永泽的要求。
几天之后杨庄的小学校就要开学了;道静也送余永泽到北平去上学。
清晨在寂寥的车站等候着东来的火车。因为时间还早他们就在车站外面的一片空地上并肩漫步着。
虽然熟识不过几天功夫虽然这几天在海滨的长谈不过是些艺术、人生和社会的空泛的议论但是当这就要分别的一霎间他们的心里却都感到了难言的依恋。尤其道静的心里在依恋中还有一种好像婴儿失掉母亲的沉重和惶悚。在北戴河有余永泽的仗义扶助余敬唐收回了他那卑鄙的主意但是他要一走呢她不能不感到像从前一样的孤独困苦。
走着走着他们立住了。
余永泽望着道静悒悒的愁闷的眼睛望着秋风中她那微微拂动着的浓密的短情不自禁地感到了一阵心跳。自从在海边第一次看见这个美丽的少女他就像着迷似的爱上了她。他是个小心谨慎、处世稳健的人他知道过早地表露是一种危险因此他一直按捺着自己的感情只是根据道静的情形适可而止地谈着各种使她中意的话语。现在他已看出道静对他有了感情而且很真挚。因此他就想向她谈出心中的秘密。可是他犹疑着怕说得不好反而坏了事。于是他忐忑不安望着道静朴素的白衣心里像燃烧似的呆想着:“含羞草一样的美妙少女得到她该是多么幸福呵!……”
道静扭过脸来现余永泽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又灼热地望着自己她突然也感到了一阵激烈的心跳。于是赶快蹲下身去摘起路旁的一朵小野花。过了一会当她站起身来时余永泽已经像平日那样在安静地微笑了。他望望车站里面说:“你回去吧火车就要进站了。”
“不火车开走我再走。”道静一甩头对余永泽稚气地一笑。
他们在车站上等候火车进站的时候余永泽谆谆嘱咐着道静:“以后不管敬唐说什么你要忍耐些反正他不会怎么样你的。因为……”他望着道静笑了一下“因为我告诉他我们成了好朋友。你说不是这样吗?”
“好朋友不好朋友告诉他干什么!”
“告诉他有好处这样他会照顾你。”
“我又不是小孩子凭本事吃饭叫他照顾什么!”
余永泽怕道静生气温存地看着她的眼睛小声说:“林别着急你知道这些天我为你……为你各方面都费了多少心!……为你……呵!不说这些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嘛‘朝里有人好做官’。敬唐知道我们是朋友只会有好处。你别在意这些就好了。”
道静低着头回答:“反正饿死也不会巴结他!”
“好一匹难驯驭的小马!”余永泽心里暗暗说着嘴里却不敢再多话。
火车来了余永泽提着提包上了车。道静站在车站水门汀的地上望着他。穿过嘈杂的人群她看见立在车门上的余永泽的脸色很悲哀车开动了他还那么失神地望着自己眼睛一动不动。……
“啊!多情的骑士有才学的青年。”火车开走了人群走散了道静还站在车站上若有所失地没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