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墙壁陪伴着他(1 / 1)

广平府有个姓冯的老翁,他有个儿子名叫相如,父子俩都是秀才。老翁年近六旬,性情耿直,但家里总是入不敷出。几年间,妻子和儿媳又相继去世,家务琐事全都落在他一人肩上。一天夜晚,相如坐在月光下读书,忽然看见东邻家的女子从墙上探头偷看。他仔细一瞧,那女子长得非常漂亮;再近些,女子对他微微一笑;他朝女子招手,女子既不上来也不离去。相如再三邀请,女子才攀梯过来,两人共度春宵。相如问女子姓名,女子回答:“我是邻家的红玉。”相如对她一见钟情,提出永结同心,女子欣然应允。此后,女子每晚都来相会,持续了大约半年。

一天夜里,老翁起夜,听见有女子在笑语,悄悄一看,正是红玉。他勃然大怒,唤出相如,痛骂道:“你这畜生在搞什么鬼!家里穷成这样,还不努力上进,反而学人放荡不羁!被人知道了,丢你的人,没人知道,也折你的寿!”相如吓得跪地求饶,哭着表示知错悔改。老翁又呵斥红玉:“女子不守闺训,既玷污了自己,又玷污别人。一旦事情败露,不仅让我家蒙羞,还会给你带来灾祸!”骂完,老翁愤然回房睡觉。红玉含泪说:“亲人的责备,实在令人羞愧。我们俩的缘分恐怕到头了。”相如说:“父亲在世,我不能擅自做主。如果你对我还有情意,就忍辱负重,继续交往吧。”红玉语气坚决,相如只好擦干眼泪。红玉安慰他说:“我们之间没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私相授受,哪能白头偕老?我认识一位女子,倒是很适合你。”相如担心自己贫穷,红玉说:“明天晚上等我,我帮你筹划。”

第二晚,红玉果然前来,拿出四十两银子送给相如。她说:“距离这里六十里有个吴村,村里有个卫家女子,年方十八,因索要高额聘礼,至今未能出嫁。你拿着这些钱去提亲,一定能成。”说完便离开了。

相如瞅准机会向老父提起,想去卫家看看这位女子,却没敢透露那笔馈赠金的事。老翁估摸自家没那么多钱,因此劝阻儿子。相如又委婉地说:“只是去看看,不成也没关系。”老翁点点头同意了。于是相如雇了车马,前往吴村卫家。卫老头本是乡下的土财主,见相如出身名门,又风度翩翩,心中暗自满意,但担心他家境贫寒,拿不出聘礼。相如察觉到卫老头的心思,果断把银子悉数摆上桌。卫老头见状,顿时眉开眼笑,找来邻居帮忙牵线,用红纸写下婚约。相如还进去拜见了卫家老太太。屋里虽然狭窄,但未来的媳妇躲在母亲背后,虽然穿着简朴,却神采奕奕,相如心里暗暗欢喜。卫老头借出一间房子招待这位准女婿,并说:“公子不必亲自来迎娶。等我家女儿稍作打扮,我们就派人送过去。”相如定下日子后回家,却对老父撒了个小谎,说卫家看中他们家书香门第,不计较聘礼。老翁听了也很高兴。到了约定的日子,卫家果然把女儿送了过来。这位新媳妇既勤劳又节俭,且温良贤淑,夫妻俩恩爱有加。过了两年,他们有了个儿子,取名福儿。

有一年清明节,相如抱着儿子去扫墓,巧遇当地的大户宋某。宋某原是个御史,因受贿被革职,退居乡间,仗势欺人。那天他也扫墓归来,看到相如的妻子貌美如花,一打听才知道是冯家的媳妇。他料想冯家是个穷书生之家,便打算用重金诱惑,以为可以动摇。于是派家人私下向相如暗示。相如一听火冒三丈,但转念一想自己斗不过宋某,只好强压怒火,皮笑肉不笑地回家告诉老父。老翁一听怒不可遏,冲出门去,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破口大骂。宋家的人吓得四散逃走。宋某更是气得不行,竟然派了几个人闯入冯家,把老翁和儿子一顿暴打,家中乱作一团。红玉听到动静,慌忙把孩子扔在床上,披头散发跑出来大声呼救。那帮人一拥而上,强行把她拉走。父子俩被打得遍体鳞伤,倒在地上痛苦呻吟,小福儿则在屋内哇哇大哭。邻居们见状都十分同情,赶紧把他们扶到床上。

过了一段时间,相如勉强能拄着拐杖起身;老父气得茶饭不思,最后呕血而亡。相如痛哭流涕,怀抱着幼子四处喊冤,一直告到巡抚那里,几乎把所有衙门都告了个遍,但始终未能讨回公道。后来听说妻子宁死不屈,他更加悲痛欲绝。满腔冤屈堵在心头,却无处申诉。他时常想要在路上刺杀宋某,却又顾虑宋某随从众多,儿子无人照料。日日夜夜沉浸在悲伤之中,连眼睛都舍不得闭合。

忽然有一天,一个大汉造访他的住所,此人络腮胡须,宽脸庞,与相如素未谋面。他拉相如坐下,询问他的身世。来客突然发话:“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忘记复仇了吗?”相如疑心他是宋某派来的探子,便假装应承。来客勃然大怒,眼珠几乎瞪裂,愤然起身道:“我原以为你是条汉子,现在才知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相如察觉到对方的异常,立刻跪下挽留,解释道:“实不相瞒,我怕宋某的人套我的话。其实我早已忍辱负重,日夜谋划复仇。只是可怜这襁褓中的孩子,担心断了香火。您是义士,能否助我一臂之力?”来客回答:“抚养孩子这种事,我不擅长。你想委托别人做的事,我可以帮你安排;你想自己完成的事,我愿意替你去做。”相如听罢感激涕零,来客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相如担心惹祸上身,连忙带着儿子逃走。

当天夜里,宋家一家人都已入睡,有人翻越高墙潜入,杀死御史父子三人,以及一名儿媳和一名婢女。宋家立即报案。官府震惊,宋某一口咬定是相如所为,于是派出差役抓捕相如,但他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使得宋某的指控显得更为可信。宋家仆人协同官役四处搜捕,深夜来到南山,听到婴儿啼哭声,终于找到了相如,将他五花大绑带走。孩子哭得越发厉害,众人干脆把孩子抢过来扔掉,相如悲愤欲绝。见到县令,相如喊道:“冤枉啊!宋家晚上出事,我白天才离开,而且我还抱着个哭个不停的孩子,怎么可能翻墙杀人?”县令反问:“不是你杀人,你为何要逃跑?”相如无言以对,无法为自己辩解,于是被关进了监狱。他哭诉道:“我死了不足惜,但这孩子有什么罪过?”县令冷言道:“你杀了那么多人的儿子,如今你儿子被杀,有什么好抱怨的?”相如被剥夺功名,遭受严刑拷打,始终没有招供。当夜,县令刚躺下,就听见有物击打床板,声音震耳欲聋,吓得他尖叫起来。全家都被惊醒,点灯查看,只见一把锋利如霜的短刀深深钉在床板里,嵌入木头一寸多深,纹丝不动。县令见此情景,吓得魂飞魄散。全家人举着兵器四处搜寻,却不见半个人影。县令心中暗自胆怯,又因宋家已无人存活,没了后顾之忧,便向上级详细汇报了此案,为相如洗脱嫌疑,最终释放了他。

相如回到家中,家中一贫如洗,只有四面墙壁陪伴着他。幸亏邻里们可怜他,常常送些饭菜接济,他才勉强维持生活。想到大仇已报,他会露出一丝笑容;想起那场几乎灭门的惨祸,他又会泪流不止;再想到自己半生贫穷至极,子孙无后,他会在无人之处放声大哭,无法抑制。就这样过了半年,官府对他的搜捕逐渐放松。他向县令苦苦哀求,请求允许他领回卫氏的尸骨。等到安葬完毕,他悲痛欲绝,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生无可恋。突然,他听到门外有敲门声,凝神静听,只听见一个人在外面轻声细语地和小孩说话。相如急忙起身查看,似乎是一个女子。门刚打开,女子便问:“大仇已报,你还好吗?”声音熟悉,但一时想不起来。他点上蜡烛一看,原来是红玉。她手里牵着一个小男孩,正笑嘻嘻地跨着门槛。相如顾不上询问,一把抱住红玉痛哭,红玉也悲从中来。过了一会儿,她把孩子推到前面,说:“孩子,你不认得你父亲了吗?”孩子拽着红玉的衣服,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相如。仔细一看,竟是福儿。相如大吃一惊,哭着问:“孩子怎么会在这里?”红玉解释道:“实话告诉你,我以前说的邻家女子,其实是我编的,我是狐狸精。那天夜里,我看见孩子在山谷里啼哭,便把他带回秦家抚养。听说你家的灾难已经过去,所以我把他带来和你团聚。”相如擦干眼泪,向红玉拜谢。福儿在红玉怀里,就像依恋母亲一样,已经不认识父亲了。

天还没亮,红玉就起床忙碌起来。相如问她做什么,她回答:“我要出去一趟。”相如光着脚跪在床头,涕泗横流。红玉笑着说:“我只是出去走走,别担心。现在家业刚起步,你必须起早贪黑地努力。”说完,她便拿起锄头清理杂草,扯着藤蔓修补屋顶,每天如此。邻居们听说相如的妻子贤惠能干,更加乐意帮助他们。大约半年后,他们家人口兴旺,生活富足,就像世代富裕之家。相如说:“家业毁于一旦,你却凭一己之力重新建立起来。但还有一件事没有妥善处理,怎么办?”红玉问是什么事,相如答道:“考试日期临近,但我还没有恢复功名。”红玉笑眯眯地说:“我早就把四两银子交给教官,你的名字已经恢复在册了。要是等你去办,早就耽误了。”相如更加敬佩红玉。这一年,相如顺利通过乡试,成为举人。当时他三十六岁,拥有大片良田,豪宅矗立。红玉身姿曼妙,仿佛随时会随风飘去,但做起农活来比农妇还要麻利。即使寒冬腊月,她的双手仍然细腻如脂。她自称二十八岁,但人们看她,总觉得只有二十多岁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