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停车处到惠特尼医生办公的芝加哥摩天大楼要走半个街区。惠特尼医生办公室设在该座大楼的23层上,正对着电梯。尽管早上的——小雨下得不大,它还是把阿曼达-斯潘塞时髦的蓝色雨帽和雨衣淋湿了。在通往惠特尼医生办公室的门厅里,阿曼达取下雨衣,在女洗手间停留片刻,看看是不是因为戴雨帽而把她那头理短的褐色头发弄乱了。果如所料,她于是把头发抚平,摘掉驾车用的蓝框眼镜,把它擦干,塞进手袋里,径直朝肯-克莱顿的医生惠特尼的房间走去,这是约好的一次晤谈。
优雅的接待室内,所有的罩在家具上的盖巾全是令人感到安详柔和的浅绿色。阿曼达把帽子、雨衣挂在木衣架上,朝着那位坐在桌子后的头发已灰白的女接待员走去。
那个妇女早已等在那儿,“您是斯潘塞小姐吧?”
“是的,我希望是按时到达的。”
“不错。不过,我恐怕医生还得耽误几分钟,他马上就见您。我知道他急于要见您。您坐下等好吗?”
“谢谢。”
“顺便问一声,克莱顿先生近况如何?”
“还有点儿虚弱,但仍能每天上午到办公室工作半天。”
“听到这消息很高兴。克莱顿先生真好,是我见到的一个最具魅力的年轻小伙子。斯潘塞小姐,我们都祝他早日康复。”
“谢谢,”阿曼达说,同时随便从墙上的搁物架上取下一本杂志,它的每一页都有医药广告。她坐下来,来回翻阅着这本杂志。接着,她翻到一篇附有彩色图片和表格的文章,都是关于糖尿病的。阿曼达对它毫无兴趣,根本没有耐心读下去。她把这本杂志翻开,放在膝盖上,随意地浏览着。
不错,阿曼达暗自寻思,接待员说得很对,肯的确很有魅力。两年前的夏天,阿曼达同肯初次邂逅才半小时,就被他的魅力深深吸引住了。克莱顿家族,包括肯的父母在芝加哥北岸有一幢私人住宅,布置得富丽堂皇。那一次,克莱顿家族在宅邸的院子里举行一次宴会。这种露天宴会大多是伯纳德-B法律公司成员的非正式工作会餐。这家公司由肯的父亲创建,享有很高的声誉。克莱顿的儿子肯作为合伙人,在公司专门从事财产计划工作。公司的一位年轻职员邀请阿曼达出席了这次宴会。
从那以后,阿曼达和肯便开始定期约会,不到一年,两人便在阿曼达的位于密执安大街的一套有5个房间的公寓内同居了。人人都说他们俩是天生的一对。肯,33岁,5英尺11英寸高,一头不规矩的蓬乱的黑发,刚毅、强壮,仪表堂堂,一派男子气概。他体魄结实,肌肉发达(参加手球比赛曾获得冠军)。阿曼达30岁,同样喜欢体育运动(擅长打网球),是一个标致的美人,褐色的大眼,轮廓分明的鼻子,鲜润诱人的红唇,颀长的身材,饱满的胸脯,还有一双迷人的大腿。智力和头脑也如肯一样机智、聪敏。
陌生人总是对阿曼达的职业羡慕不已。她是个收入颇丰的持有开业执照的心理学家,在全天工作之余,还能抽出一些时间进行私人会诊,而且还在芝加哥大学行为科学系担任助理教授。她对于心理学的兴趣是从早年阿弗雷德,阿德勒的著作开始的。她最崇拜的心理学家是卡伦-霍尔奈,认为她是心理学领域内最伟大的女心理学家。约翰-B-华森在心理学界早已名闻遐迩,曾在芝加哥大学获得博士学位,这无疑促成了她到芝加哥大学学习的决心,而卡尔-罗杰斯曾担任芝加哥大学心理咨询中心主任这一事实,也吸引她到这所学校工作过一个时期,其结果是,她由此开始了私人会诊。
她相当忙,肯也是如此。他们只在晚上或周末约会,见面时几乎有一多半时间是在床上度过的。他们在性生活方面十分和谐,一周至少做爱四次,由于肯善于体贴而且富有经验,他们每次做爱都妙不可言。
一年前,两人的关系最后确定下来,互相都难分难舍,他们决定尽快结婚。肯的父母伯纳德-克莱顿和海伦,克莱顿都是虔诚的基督徒,希望在教堂举行正式婚礼。不过,肯和阿曼达却对结婚仪式并不那么看重。阿曼达的父亲是明尼苏达州人,信仰天主教,但很开明;而阿曼达的母亲却没有任何宗教信仰。
婚礼决定在今年八月举行。
然而,一天傍晚,肯在参加手球赛的中途突然垮了下来。他的右腿竟不能站立,只得退场。他的腿,确切地说是大腿疼痛难忍。这是发生在六周以前的事。惠特尼博士,克莱顿家的外科医生,曾请来许多专家为肯检查、会诊,作了X光透视、化验。最后的结论是,肯患了恶性毒瘤,或者说骨癌症。由于骨组织的恶性变化,它逐渐扩散至右大腿股骨,病情会慢慢恶化,肯会失去行动能力,需要拐杖帮助,最后将依靠轮椅。一般说来,骨癌是不治之症,可能治愈的办法有三种:外科手术、放射治疗、化学疗法。上述三种方法对肯来说是否可行,专家们的意见是肯定的。惠特尼医生开始为进行一次成功的手术作准备。可是结果却不容乐观,有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但是成功的希望也不可排除,实际上,也没有别的可以选择了。
由于外科手术已经安排好,将在最近进行,肯和阿曼达的婚礼日期也只好往后推迟,谁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呢?
阿曼达思考着这一切,不禁万分沮丧。她觉得自己像一个寡妇,可她还没作过新娘啊。
不过,使她聊以自慰的是还有这次手术,不管怎样,仍然存有一线希望。
“斯潘塞小姐,”她听见接待员说,“惠特尼医生现在就见你。”
女接待员把过厅的门打开。阿曼达拿着手袋站起来,进了门。她穿过短短的走廊,走进惠特尼医生的私人办公室,并随手把门关上。她暗自纳闷,惠特尼医生约她见面会商量什么事呢?她似乎已经预感到是某种不吉利的事。
惠特尼医生已从他桌后的座椅上站起来。“斯潘塞小姐,”他说,示意她坐在办公桌前面的一张椅子上。惠特尼医生总是给人一种值得信赖的印象,让病人和家属信心倍增。他四方大脸,额头有一些皱纹,两鬓的头发已变白,显得和蔼可亲。不同于商业电视上出现的那些冒牌医生的形象,惠特尼医生总能让人感到他具有经验、智慧和权威性。
待阿曼达坐好后,惠特尼医生也在皮椅上坐下,关上放在桌上的病历夹,直截了当地说:“斯潘塞小姐,我想我们最好面对面地谈谈。我想谈谈有关为肯动手术的情况。我希望这样冒昧打扰你,不会让你感到不便?”
“没有比肯动手术更重要的事了。”
“我知道他同你谈过这件事,眼下我们只有这唯一的选择。”
“他只对我说了一点点。手术能否成功不敢担保,但是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他决定动手术。我很高兴他作出这种选择。对此我很赞同。”她犹豫了一下,“手术成功的可能性怎样?”
惠特尼医生开始回答,显然每句话都经过斟酌,“动手术还有治愈的可能,但不动手术却毫无希望。骨癌治疗,最近有所进展,令人欢欣鼓舞。不过,我担心的是,这种进展还远没有达到令人满意的地步。大约一年前,我读过一篇由巴黎的莫里斯-杜瓦尔博士写的论文,他设想使用一种新的治疗法,运用遗传工程学进行手术和移植。虽然就此而言,他的实验十分成功,但眼下只用于哺乳动物,而不是人。我曾同一些本地有名的外科医生讨论过这种治疗法,他们也知道杜瓦尔的突破性实验,但是他们都认为,目前还不能运用于人类。由于时间相当紧迫,我们不能等待,我们只有选择手术,替换恶性肿瘤所在的右腿组织。有时候,治愈效果相当好。”
“有时候。”阿曼达小声重复这个词。
“让我说得具体些,”惠特尼医生说,“一切取决于患者的病历。如果在继续恶化以前,尽快动手术,肯定会有希望——有30%的机会能根除癌细胞,恢复正常功能和生活。不过,据统计数字表明,仍然有70%失败的可能性。尽管如此,我得重复一遍,眼下别无选择。”
“好吧,我们什么时候动手术?”
惠特尼医生皱起眉头。“不做手术了,”他淡淡地说,“我原来计划是在本周,可现在,决定取消手术。”
阿曼达差点儿从椅子上跳起来,“我的天啊,为什么取消?”
“这就是我今天约你来的原因,你是肯最亲近的人,我想与你讨论一下这个问题。”惠特尼医生清清喉咙,目光望着一边。“昨天我还见过肯,向他简单谈了进行手术的最后期限及有关问题。他同意了,同意动手术。今天早晨,我接到他打来的第一个电话。他突然改变了主意,不赞成动手术了。”
阿曼达非常惊奇。“他说什么?他不愿动手术?今天早晨我没同他谈过——他还在睡觉——所以我不知道有这回事。但是这种决定太荒唐了。你会相信吗?我们都一致认为手术对他是唯一的机会。”
“显然肯没这样想过。他认为现在有更好的办法。你看过今天早晨的报纸吗?”
“还没有。”
“得看一看。”惠特尼医生从桌上一角取过《芝加哥论坛报》,递给阿曼达。她瞥了一眼头版,显得更加困惑起来。“全是有关卢尔德的大标题。”
“翻到第三版,把它全读完。”
阿曼达打开报纸,翻到第三版,大标题立即跃入眼帘:圣母玛丽亚重返卢尔德。这篇报道的作者是利兹-芬奇,发自巴黎。
阿曼达急切地开始读这篇报道。她读完后,让报纸落到了地板上。待她抬起头时,正好同惠特尼医生的目光相遇,这篇报道的重要内容确实使她感到震惊。“圣母玛利亚重返卢尔德显灵?一百多年前,一个农村姑娘的幻觉?你是说肯读过这篇文章而且相信会是真的?”
“是的。”
“肯相信这个奇迹会救他的命,而不相信手术会成功,是这样吗?惠特尼医生,肯不会这样想,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不会相信这种奇迹。他压根儿不是虔诚的教徒。你了解他。他是个聪明伶俐的人,富有理智,逻辑判断能力强。”
“除非万不得已,他是不会这么做的,”内科医师说道。“可一旦他绝望到了极点,又是另一回事了。”
“但是我要告诉你,这决不会是肯的本意。”
“你了解他的母亲吗?你知道海伦-克莱顿是虔诚的教徒。你能想象这则报道对她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她立即想到了肯的病情。因此她不愿肯冒险去动手术,她决心已下,认为卢尔德的奇迹为她儿子的痊愈提供了一次很好的机会。她已经让肯去会见他们家的牧师赫恩神父,在同赫恩神父见面后,肯才打电话通知我取消手术。他告诉我他将到卢尔德去。他现在已完全相信,到了那儿,会有一次使自己痊愈的奇迹出现。我没法同他争辩,同一种盲目的信仰争辩往往无济于事,虽然这种信仰同他的天性并不一致。”
阿曼达坐在那儿,直盯着自己的手提包,仿佛受到了重重的一击。“惠特尼医生,我的工作一向注意实际。你知道,我是心理学家。”
“我知道。”
“或许,肯的这种突然心理异常只是暂时性现象。让我问你一个问题,如果我们让他去卢尔德,让他祷告奇迹出现,让他相信那个传说确实是真的,但事实证明他的病不会因此而痊愈,那时可否再让他回来?那时候他会因此而恢复正常的理智,同意手术治疗吗?”
“斯潘塞小姐,我必须坦率地告诉你。我得再重复我刚才说过的话:就这种病而言,时间最为宝贵。耽误一个月对于肯来说损失可能无法弥补,至少30%的手术成功机会会减为15%。他生存下来的希望本来就极其渺茫,如果这种机会再减低一半,后果将不堪设想。这就是事实。除非他确实会因为那奇迹而痊愈,否则他将没有任何生还的希望。我很抱歉。但我不得不向你指出这件事的后果,提醒你注意这个事实和眼下的局势,希望你能劝说肯认真考虑考虑。我希望你能尽力办到。”
阿曼达拿起手提包,霍然站起来:“我马上就去办。”
惠特尼医生也站起来,“你是去见肯还是他母亲?”
“谁也不见。现在同他们商谈,不可能改变他们的决定。我马上就去见赫恩神父,马上就去。他是我们唯一的希望。”
下午晚些时候,阿曼达才得到赫恩神父的同意约定见面交谈。即使是这样一次短暂的会谈,也并不那么容易。她一再说明她同伯纳德和海伦-克莱顿家的友谊以及同肯-克莱顿的关系,才终于如愿以偿。
在某方面,不管怎么说,拖延与赫恩神父的会面时间又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在安排好见面的时间后,阿曼达就意识到,对她来说,即将要同一位受过教育的基督教牧师谈及卢尔德及那神奇的治疗法,她还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她含糊地记得读大学时,也许曾看过根据电视剧改编的一部有关伯纳德特和她的启示的电影《伯纳德特之歌》,可对于奇迹本身却一无所知。
因为赫恩神父下午四点半才同她见面,所以阿曼达有五小时的时间来考虑这次会谈。她花一个多小时打电话给秘书,安排有关事项,通知今天下午同病人的会诊全部取消,然后在芝加哥闹市区的一家顾客满盈的咖啡馆里要了一盘色拉,饮了两杯咖啡。
之后,她花了四个小时的功夫,在芝加哥公共图书馆的阅览室里,浏览了她能找到的有关伯纳德特和卢尔德的书籍和资料。其中,弗朗西斯-巴金森-克耶斯的《卢尔德的伯纳德特》对此事持肯定观点;阿兰-里曼的《卢尔德的欢乐》则只讲述传说;而D-J-威斯特博士所撰写的《卢尔德的十一个奇迹》则持否定态度。阿曼达还抄录了一些笔记。与赫恩神父约定的时间快到了,她觉得他们见面时再讨论有关卢尔德的奇迹,心里踏实多了。
被称为善良的牧羊人的这所教堂位于林肯公园附近,占地面积很大,它设有停车场。从祷告厅的规模和它保护很好的外观来看,显然得益于某财团组织的资助。当然,阿曼达意识到,她未来丈夫的父母一定是这家教堂的财源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