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 朱翊钧就将赵肃召进宫,将昨日自己与张居正的对话简单说了一下。
赵肃听到他能忍住不发火时, 不由轻轻叫了一声好,目光含着赞许之色:“陛下年纪轻轻, 却能忍一时之气,实在令臣佩服。”
若是旁人来夸,朱翊钧必定会不悦,但这话在赵肃说来,却十足十的中听,他心里美滋滋的,面上却不知怎的有些耳热, 咳了一声, 岔开话题:“张师傅虽答应把你的名字列进去,可没答应一定会留下你,届时内阁廷推,如果他利用众人舆论, 让你入不了阁, 朕就下中旨直接让你入阁。”
赵肃喝了口茶,笑着缓缓道:“陛下不必多虑,张阁老这回是一定会让臣入阁的,不仅如此,说不定还会把六部中比较吃香的一个留给我。”
朱翊钧奇道:“这不大可能吧?”
以他对张居正的认识,这人记仇得很,高拱既然和他过不去, 他必要把帐算在赵肃身上。
“一则,就算张阁老和臣的老师有罅隙,但不看僧面看佛面,有陛下开口在先,他不会置之不理。二则,这些日子,有一些人上书,请张阁老起用臣,这里头,有一部分是臣的同年好友,有些则是朝中清流,人数虽少,总归也是一股力量,张阁老断不至于无视。三则嘛,张阁老绝顶聪明之人,必然知道一个道理:既然卖了这个人情,与其不情不愿,留人把柄,倒不如痛痛快快,让臣铭记于心,这样一来,如果臣不接受他安排的差事,外人非但不会责备他,反倒会说臣不知好歹,把张阁老的好心当成驴肝肺。”
他不仅仅是在给朱翊钧解惑,也是在教他如何去分析一件事情。
朱翊钧笑道:“朕果然还是嫩了些,和你们比起来,简直就像良善百姓对上千年老妖。”
他不仅不因为自己先前的想法局限而沮丧,反倒大大方方接受了自己的缺陷,这世间知错不改,将错就错的人不少,能够坦诚自己不足的人却不多。
赵肃如是想着,心下赞赏,也跟着开起玩笑:“陛下见过像臣这么俊俏的老妖怪么?”
话刚落音,却见朱翊钧定定看着他,目光灼灼,不由奇怪。
“陛下?”
朱翊钧回过神,笑嘻嘻道:“在朕心目中,肃肃自然是最好看的。”
宫中对于男女之事并不避讳,尤其是皇帝,在大婚之前,也会有几个教他人事的宫女,随着年纪的增长,朱翊钧渐渐明白自己内心深处那股奇异的情愫,只是他也知道,以赵肃的性别,年龄,身份,这种事情说不得,道不得,可能终其一生,也只能悄悄埋在心里,让它慢慢被遗忘。
“肃肃,你就是想当首辅,朕也会站在你这一边,帮你想法子的。”
这是安慰,更是隐晦的承诺。
只是听的人明显没有放在心上:“做人贵有自知之明,论人脉、威望、实力,张阁老如今当之无愧,而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和魄力担起改革之责,否则这么大一个国家的贪官污吏,不是谁都下得了狠手的。”
是了,若是和朝中那些人一样,一心想着把权力牢牢抓在手里,那也不是他所熟悉喜欢的肃肃了。朱翊钧想道,满心欢喜,可怜的少年皇帝浑然未觉自己越陷越深,而他所思慕的那个人,一无所觉。
过了几日,便到了内阁议事之日,张居正,陈以勤二人早早便到了文渊阁。
以往廷推内阁大学士,大都是朝会推荐人选,由内阁整理名单,最后上呈给皇帝,一般来说,皇帝那关是没有问题的,而名单上排名的前后,就意味着入阁后的位序。比方说如今的首辅是张居正,次辅是陈以勤,如果张居正突然退休或者下台,那么陈以勤就会依次递补上去,成为首辅。——当然,这个假设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因为张居正如今年富力强,雄心勃勃,正欲干出一番大事业,谁想让他退休,那是活腻了。
但是今年情况比较特殊,先帝驾崩,新帝刚刚登基,甚至还未过年,用的还是隆庆年号,内阁里又剩下两个人,六部部员要么告老,要么在京察中被清理,所以朝会廷推这个环节就省了,直接由张居正列举推荐人选,这才有了先前他面见朱翊钧的情形。
经过徐阶乃至高拱那一系列风波之后,陈以勤早已存了致仕回家含饴弄孙的心,只不过现在人手不足,他请辞不了,只得暂且充数。
他见张居正红光满面,便笑着调侃一声:“太岳这是又娶了一房美貌妾室呢?”
陈以勤是嘉靖二十年进士,资历比张居正老,平日也没有以首辅来尊称他,张居正心下不喜,却仍笑道:“松谷兄家风严谨,何时也对这等风流韵事感兴趣了?”
陈以勤笑呵呵:“这京城里的人都说首辅大人名士风流,连我这孤陋寡闻的人也听说了。”
张居正不动声色:“听说松谷兄数次向皇上请辞,却未获准?”
陈以勤一怔:“不错。”
张居正也呵呵一笑:“那这次陛下说不定就准了。”
说罢也不看陈以勤的脸色,径自走到椅子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