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后, 内阁议事,如期举行。
文渊阁内, 肃然一片,静寂无声, 内侍们来来回回端着茶水,却都屏息不敢出声,心里不免嘀咕今日的氛围着实古怪。
皇帝端坐上位,手里拿着举荐名单正在阅览,其余各人分列入座,张居正目光灼灼盯着皇帝,赵肃面容淡漠平视眼前, 张四维看着桌案, 似乎要把桌面瞧出个窟窿来,王国光则东张西望,旁边吕调阳白了他一眼。
“这里头所写,就是张先生要举荐的人选?”
“回陛下, 正是。”
朱翊钧扬眉, 看向赵肃:“那末赵师傅呢,可有举荐人选?”
“回陛下,臣亦有人选举荐。”
“好,说。”
“臣所荐者有三,礼部侍郎申时行,吏部侍郎许国,前兵部侍郎魏学曾。”
张居正眯起眼, 他这是要和自己唱对台戏?
赵肃呈上自己的折子,里头列举了举荐此三人的理由,言罢便闭上嘴,不发一言。
他在来前,就陈以勤推荐的那三个人,和吴维良讨论过,两人一致认为王家屏资历太浅,眼下才只是翰林院日讲官,没有担任过实职,就算举荐了,十有八九也不会被通过,便选择了许国与魏学曾。这两人都是与张居正不和的,虽然他们过往没什么大的功绩,偏偏官职资历又足够入阁,可以让张党挑不出毛病。
气氛实在过于诡谲,朱翊钧却如同未见,神色依旧和蔼:“众位爱卿都说说罢。”
张居正看了张四维一眼,后者会意,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魏学曾不妥。”
“因何不妥?”
“此人因反对考成法被罢黜,因循守旧,不肯变通。”
朱翊钧笑了笑,问赵肃:“赵师傅怎么看?”
他面色不变,却在望向赵肃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臣不敢苟同,新事物的出现,自然不易为世人接受,魏学曾的反对也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臣与他并无深交,之所以举荐他,乃是因为此人勇于任事,不辞劳苦,而如今朝廷之中,正缺这样的人才,若是只因一言不合而罢黜,外人愚昧无知,只怕会误会了陛下与元翁的良苦用心。”
赵肃见张四维张了张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又接着道:“想当初臣也是赞同考成法的,陛下与诸位,当知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为陛下计,为内阁的名声计,魏学曾不但不能罢黜,反而该起用,如此方显朝廷泱泱气度,兼容并包。”
张四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什么话都让赵肃说完了,他哑口无言。
口才最好的张四维都败下阵来,吕调阳和王国光自然更无二话。
朱翊钧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家肃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论打嘴仗,只怕这内阁里,没有一个是对手。
他心下虽然差点压抑不住满腔柔情,恨不得坐过去握着对方的手不放,可面色依旧滴水不漏,只赞道:“赵师傅所言,发人深省,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帝都发话了,张居正也不好再反对,只是自己只举荐了殷正茂一人,赵肃倒好,一口气说了三个,可不正是要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面色沉沉:“臣一片公心,就事论事,对这几人并无异议,只是他们到底入不入得了阁,不在陛下,也不在内阁,而在朝廷公议。”
言下之意,是指入阁之事要通过廷推才算数。
廷推是明朝任命官员的一种方式,说白了,就是上面提出人选,下面上折子同意与否,类似于现在的民主选举投票,上回赵肃入阁,因有先帝遗命,加上当时百废待新,高级官员在京察中被清理了不少,就省了这个环节,如今却是越不过去了。
张居正执掌大权,满朝上下有大半是他的人,他自然有信心在廷推中让赵肃推举的人选落马。
谁知赵肃一笑,从容道:“元翁所言,少雍赞同,自然是以廷推为主。”
他答应得如此干脆,反倒让张居正有些意外。
朱翊钧心下已有腹案,见状便道:“既然诸位都赞成廷推,那就自明日起,让底下各上折子,只不过,这廷推的方式,朕想稍作更改。”
张四维皱眉:“陛下,廷推自成祖沿用至今,一直未出岔子,岂可轻易更改?”
朱翊钧淡淡道:“凤磬,你这性子要改改了,朕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说话,礼数何在,你眼中可还有朕了?”
他虽然年轻,可登基三年有余,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沉下脸色,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仪,凛冽迫人,不怒自威,不似他的父亲隆庆帝,倒有点神似祖父嘉靖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