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的感觉烟雾一般在林永年心中弥漫,越来越浓。不管怎样,三十六计走为上计。</P>
他刚要向贺天香告辞,她却先开口了。</P>
“林先生,我要谢谢你,”她说:“这次你帮了我们很大的忙,让我们走上了正道。”</P>
林永年连连摆手:“不不,你言重了……”</P>
“的确是这样的,”贺天香正色道:“咱们上山当土匪也是出于无奈,不可能长久下去的。现在好了,大伙既能吃饱饭,又能抗日打鬼子。这都是托先生的福啊。”</P>
听得出来,这个女子虽然文化不高,见识却不浅,说话有条有理,让林永年暗暗称赞。</P>
贺天香接着问:“你为什么非要走呢?听我哥哥说,你是孤身一人,没有家小,留在这儿不好吗?”</P>
林永年不想跟她多说,随口敷衍:“上海毕竟是我的故乡,故土难舍叶落归根嘛。”</P>
贺天香哼道:“你才多大?现在就想着叶落归根,不觉得太早了吗?”</P>
“不早,”林永年说:“我已经四十出头了。”</P>
“这个岁数正是男人的好时光,可以做很多事情的。”</P>
贺天香停了停,又道:“听我哥说,你不但会讲日本话,还会讲美国话?是真的吗?”</P>
林永年笑了:“什么美国话,没有这一说,美国人讲的是英语。”</P>
“美国人讲英语?为什么?”</P>
“因为早先那地方是英国的殖民地,那儿的人是从英国移民过去的。后来他们独立了,变成了两个国家。”</P>
贺天香连连点头:“原来如此。林先生,你真了不起,懂得这么多。你一定读过很多书吧?”</P>
没等林永年回答,她又说:“难怪我哥称赞你足智多谋,像诸葛亮一样,你留下来当参谋多好啊。”</P>
“你哥哥太夸张了,我哪有那么大本事!”林永年说:“我书倒是读了一些,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俗话说得好啊,百无一用是书生!”</P>
林永年怀疑她是奉哥哥之命来作说客,所以打了几个哈哈,忙转移话题:“对了贺小姐……”</P>
“你怎么叫我小姐?”贺天香笑着打断他:“我算哪门子小姐?说白了我就是个土匪婆!”</P>
“不不!你跟土匪婆毫不沾边!”林永年说:“土匪婆都是傻大黑粗、像《水浒传》里的母夜叉孙二娘那样的,而你年轻漂亮……”</P>
“不,我已经不年轻了,”贺天香说:“今年我正好三十岁。”</P>
“真的?”林永年有点不相信:“你有三十岁了?”</P>
“当然,”贺天香说:“我还会骗你吗?”</P>
林永年说:“看不出来,真看不出来!你只要稍微打扮一下,绝对不输给城里的小姐!”</P>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实情。这个女人初看并不十分出挑,但细细看来还是蛮漂亮的。</P>
贺天香捋了捋头发,莞尔一笑:“可惜我只会使枪,不会化妆,你要教教我才行。”</P>
林永年望着她那双亮晶晶的眸子,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觉得那番话说得不太合适,容易让人误会。但后悔已经晚了,只好把话扯开。</P>
“我来山寨好几天了,怎么今天才见到你?”他问:“你一直待在那座庵堂里吗?”</P>
“这几天我身子有些不舒服,头重脚轻的,所以没出门。今天刚好一点,想不到……”</P>
贺天香的话被空地上传来的掌声和喊叫声打断了。</P>
“怎么回事?”林永年惊讶地问。</P>
贺天香笑道:“我哥又要显摆一下了。”</P>
“显摆一下?什么意思?”</P>
“你自己看呗。”</P>
林永年扭头望去,只见火把的亮光中,贺天龙站在空地中央,看上去已经醉醺醺了,他扯开嗓子,大声唱起了绍剧:“叫马童取过来宝雕弓,看我箭射金线显奇能……”</P>
嘈杂声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盯在贺天龙身上,只见他边唱边舞,嗓音洪亮,唱腔动作颇有专业范儿。</P>
熊彪站起来跟着唱。随后更多的人起身加入。最后所有的人全都唱了起来,越唱越来劲,高亢激越的曲调震得山谷发出了隆隆回声。</P>
林永年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他被深深的震撼了,由衷赞叹:“你哥哥唱得真好!”</P>
贺天香自豪地说:“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本来就是戏班子的武生,绰号赛武松,有点名气的。”</P>
“是吗?”林永年好奇地问:“那他为何……”</P>
“为何不唱戏,要上山当土匪?”贺天香把话接了过去:“说来话长,都是因为我。”</P>
林永年更感兴趣了:“快说来听听,怎么回事?”</P>
“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贺天香缓缓道:“我们的戏班子到一个镇上唱戏,那儿有个恶霸调戏我,被我打了两记耳光。”</P>
林永年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巴掌:“打得好!”</P>
贺天香接着说:“那个恶霸恼羞成怒,纠集了一伙人来戏班子找茬报复。那天我哥喝过酒了,压不住火,就跟他们打起来了。熊彪和另外几个人也加入了混战。”</P>
她叹了口气,继续说:“我哥是练武的人,拳脚重,一失手把那个恶霸打死了,犯了人命案。这下不得了,警察要抓我哥给他偿命。我们实在走投无路了,只好上山当土匪,混口饭吃,总不能活活饿死吧?”</P>
原来如此!林永年想想自己的遭遇,不禁同病相怜,黯然神伤。</P>
沉默了一会儿,林永年问:“你家里还有别人吗?”</P>
贺天香摇摇头:“我父母都死了,哥哥是我唯一的亲人。所以不管是好是坏是吉是凶,我都跟着他,死也要死在一起。”</P>
空地上,贺天龙还在边唱边舞。贺天香默默地望着他,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重起来。</P>
林永年想要安慰她,故作轻松地说:“现在不用怕了,因为你们也是官兵了,过去的事情一笔勾销。等到打败了日本鬼子,你哥就是有功之臣,没准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呢。”</P>
“不敢想那么多,但愿如此吧。”</P>
贺天香笑了笑,接着说:“我哥是个莽夫,有勇无谋,脑子热起来秤砣都敢咬。假如你能留下,帮他出出主意,那就太好了。”</P>
现在林永年可以断定,她是替哥哥来作说客的。但他决不能留下,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怎么办?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行,那会让她很难堪,他不忍心那么做。</P>
他迟疑片刻,婉转地说:“其实我也很想留下,只是上海那边有件事必须要办。假如办得顺利,我再回来找你们,可好?”</P>
谁都听得出来,这分明是托词。</P>
贺天香沉默了一会儿,勉强笑了笑说:“好吧,你一定要回来,别说话不算数哦。”</P>
“我决不食言。”林永年说:“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还要赶路。贺小姐,再见。”</P>
“我说了我不是小姐,叫我天香吧。”</P>
“好吧,再见天香。”</P>
林永年快步离去。回到茅草屋,在草铺上躺下,想要快点入睡。但事与愿违,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筵席上那些酒也白喝了,只是脑袋有点晕,对睡眠毫无帮助。他知道,这都怪贺天香。</P>
刚才跟她告别时,她那幽幽的眼神印在了他脑子里,赶都赶不走。怎么会这样?他既困惑又惶恐,还有几分自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