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苑，万寿宫中。</P>
内殿青帐之外，司礼监的四位秉笔太监除了陈宏以外，其余三个都到了。这三位内廷里的“老祖宗”，此刻正跪伏在地，噤若寒蝉。</P>
只有掌印太监黄纬还能在前边站着，然而即便是站着，黄纬也是朝内殿方向半躬着身子，不敢有丝毫怠慢不敬。</P>
沉香袅袅，青帐飘飘，重重帷帘后，隐约能看到永靖帝盘坐在龙榻上的清瘦身影。</P>
一声清脆的道磬响起，打破了殿内这片难捱的寂静，接着，永靖帝沙哑的声音从内殿中悠悠传来：</P>
“听你这么说，朕的这个儿子，今日着实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啊。”</P>
永靖帝的话里不见半分喜怒，但殿内的人都听出了其中不同寻常的意味来。</P>
先前禀事的秉笔太监吕直听了这话，额上立时就冒出了冷汗，也顾不得擦去，赶忙答道：“奴才方才收到东厂的密报后，便赶着前来启禀陛下了。至于王爷那头如何，奴才实在不敢私自揣测。”</P>
青帐后半天没有传来回应，殿内又陷入了令人忐忑的沉默中。</P>
良久，永靖帝才开口问道：“司礼监管事的既然都在这了，那便跟朕说说，这事究竟该如何处置？”</P>
三位跪地的秉笔太监先是一齐抬头看向黄纬，然而黄纬恍若未闻，全没有半点动静和表示。三人不由各自在心里暗骂，而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吕直硬着头皮答道：</P>
“回陛下的话，老奴以为，靖王殿下私自领兵，实属不该，不过殿下已经在工部遭了罪，现下又在外头请罪，如此一来也算是受了惩戒。而且，若是下诏公开斥责殿下，难免会引得士论风议，伤了天家的体面。”</P>
青帐后传来一声冷哼，只听永靖帝冷冷道：“这个逆子，看来是算准了朕不会罚他。”</P>
这话没人敢接，因为顺着永靖帝的话说也不是，为靖王开脱就是找死了。</P>
这时候，殿门处传来叩门的声响，而后匆匆进来了一名内侍。那内侍见跪了一地的“老祖宗”，虽然离龙榻还有大老远，却也忙不迭跪了下来，扬声说道：“启禀陛下，靖王殿下不肯离去，殿下还说，陛下若不许他当面请罪，他就一直跪着。”</P>
永靖帝两道鹰眉一挑，眼中泛起一丝怒意，但随后永靖帝又合上眼，语气淡淡道：“他既然要跪便由着他好了，不必理他。”</P>
黄纬这时才开口劝道：“陛下，外头还下着雪呢，天寒地冻的。”</P>
永靖帝眼皮也不抬：“传朕的话，等靖王跪够了，让他赶紧滚回去，在王府里好好待着，别在外头给朕丢人。”</P>
内侍得了永靖帝的口谕，也不敢多待，赶忙告退了。</P>
地上的吕直听了永靖帝的话，暗暗舒了口气，心想这最难的一关终于是过了，至于该如何处置魏谦这么一个五品郎中，就要好猜许多了。</P>
吕直也不敢让永靖帝多等，开口继续回道：“至于衙门那边，奴才以为，工部郎中魏谦，目无主上，欺凌王爷，是为不敬。”</P>
“不敬”是“十恶”之一的重罪，虽然吕直只给魏谦安了个罪名，但魏谦的下场众人都是心知肚明：轻则流放，重则死刑。</P>
出乎吕直意外的是，永靖帝不置可否，黄纬先出声道：“此议不妥。”</P>
被黄纬当着永靖帝的面直接否定，吕直多少觉得被拂了面子，于是抬头阴恻恻地问道：“不知内相以为，有何不妥？”</P>
黄纬朝着内殿的方向恭敬答道：“恕老奴直言，魏谦此人冒犯天家威严，固然是死不足惜。可若以不敬之罪将他处置，怕是不好向那群文官交待。”</P>
黄纬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但吕直一听，立马明白了黄纬的意思：如果靖王那边揭过不论，转头给魏谦定一个不敬之罪，无论明面上还是情理上都说不过去，反而会给那些文官留下口实。</P>
吕直依旧心存不服，又问道：“那依内相的意思，该当如何？”</P>
黄纬早已经有了腹案，说道：“今年正是京察之年，不妨着吏部将魏谦下放到岭南或者闵地，速遣就任。魏谦双足已废，此去山长水远，即便不在路上染病身亡，怕也难免遇着些山贼盗匪。”</P>
黄纬的话依旧只说了一半，至于后头半句，在场众人都是心知肚明。</P>
另一位秉笔太监顺势恭维道：“奴才附议。内相此法着实高明，既能除去魏谦，为陛下解气，还保教那些聒噪的言官们挑不出错来。”</P>
青帐后此时传来一声冷哼，众人吓得赶忙噤声。</P>
永靖帝发话道：“朕若要一个五品郎中的命，何须这般大费周章！吕直！”</P>
听到永靖帝唤自己的名字，吕直连忙应声：“奴才在。”</P>
“你自去寻个由头，褫夺此人官身，罚钱十万，再革去其出身，削籍为民。”永靖帝说完，犹觉得不解气，又补充道：“再则，魏氏全族三世之内，不得录用为官……咳咳……”</P>
永靖帝又咳了两声后，自觉身体难以为继，于是挥了挥拂尘，说道：“尔等都退下吧，朕有些乏了，黄伴留下伺候便是。”</P>
三位秉笔太监起身告退之余，还不忘记向黄纬投去艳羡的眼神。</P>
三位大太监和一群内侍离去时，万寿殿中门大开，外头肆虐的北风随后侵袭而入，卷得殿内青帐猎猎飞舞，渐次显露出永靖帝盘坐在龙榻上的身形来。</P>
只见永靖帝一身玉色青边团纹道袍，袍上以金丝细细密密地绣着通篇的《道德经》。这身道袍自有仙家的出尘气派，却也不失人间的华贵无极，只可惜在这隆冬雪日，再华美金贵的道袍也显得太过单薄了些，难挡外头袭来的寒意。连着两阵冷风吹来，永靖帝也不禁打了个寒战。</P>
黄纬见状，于是默默走到一旁，关上了正对内殿的几扇窗户。</P>
永靖帝本来下意识就想要出声喝止，但最后还是只紧了紧身上的道袍，没有开口阻拦。</P>
黄纬回头又往内殿正中的嵌金铜炉里添了好些炭火，一边矮身呵手，一边笑着说道：“老奴记得当初致一真人还在宫里的时候就常说，长生久视之道原是水磨工夫，须倚靠多年的道行，不必急于一朝一夕。陛下如今龙体微恙，不妨先好好将养上两日，想来也不算是懈怠，耽误不了修行。”</P>
永靖帝虽然不愿在这事上多谈，但原本晦暗的脸色也好上了不少。</P>
永靖帝转而问道：“话说陈宏那边的差事，办得如何了？”</P>
“听探子说，陈宏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想必这趟是有些收获的。”</P>
永靖帝不自觉地捏紧手中的尘柄，道：“但愿他这次不要让朕失望。说起来，陈宏不在的这些时日，东厂的差事办得委实不得力。五军营的人顶替巡捕营进城，这么大的事竟然事后才来通报与朕……咳咳……咳咳……”</P>
永靖帝说着说着，又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黄纬连忙上前抚拍永靖帝的后背，口中告罪道：“陛下息怒，是老奴不中用，没能为陛下管好下面的人。”</P>
好一会永靖帝才顺过气来，冷冷道：“五军营既然今日能打上工部衙门，焉知明日不是朕的西苑！”</P>
黄纬眼神一眯，不动声色地答道：“陛下多虑了，靖王一向恭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他是万万不敢的。”</P>
“一向恭顺？”永靖帝冷笑了一声，转而问道：“你如何能替他作保？莫非你这老货，也收了靖王的好处不成？今日竟然也替他说话了？”</P>
黄纬觍着笑脸说道：“陛下说笑了，就算老奴敢收，靖王怕也不敢送呐。”</P>
“他如今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罢免了翟鼎臣和纪罡，原是想敲打他几分，顺带为他铺路。可这个逆子倒好，不但不收敛……咳咳……反而愈加放肆了。”</P>
黄纬宽慰道：“陛下实在是用心良苦，但愿王爷日后能体谅陛下的苦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