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少年游(2 / 2)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老夫不过是一介白身,平日在乡塾里教些启蒙习字的功夫,承蒙乡人唤一声‘先生’罢了。”

原来是位教书的先生。

艄公这才松了口气,可转过头又正好看到少年坐在最里边,垂着头抹着眼泪。艄公见状,不免又尴尬了起来。

先生的神色也有些悲伤,轻叹了口气,同艄公解释道:“这孩子家里的老爷过世不久,他如今正还伤心着,说话也就放肆了些,望老船公莫要与他计较。”

艄公心中恍然,也跟着叹息了一声,说道:“老相公客气了。哎,都是苦命人呐,有什么计较不计较的。”

艄公俯身去捡竹篙,起身时想起少年方才说的话,又问道:

“他家里那位在京城里做大官的老爷,难不成也在岳麓书院里头进过学?”

念及往事,先生的嘴角不觉就生了笑意,颔下的五柳银须也跟着一扬。先生点了点头,答道:“他家老爷从前确实在书院里读过两年书,但未能进学,还是后来才考取的功名,做的也不是什么大官。”

艄公奉承道:“小老儿见识浅,只晓得京城那地界可是天子脚下,凡是能去京城里头当官的老爷,那一定顶有本事,是能够光宗耀祖的。”

这话让先生微微一愣,随后只幽幽地感慨了一声:“是啊,他一直都是个很厉害的人呐。”

艄公眼光一亮,又道:“不过真要说起来,岳麓书院还真出过一位顶大的大官。那可是位礼部尚书,听说还是什么大学士来着,哎,瞧小老儿我这记性,到底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只晓得那时候的万岁爷还是永靖皇帝呢。”

先生沉默不语。

艄公又自顾叹息了一声,接着说道:“只是可惜啊,那位礼部尚书在位子上没坐多久,永靖爷就驾崩了。还就像那戏本里唱的一样:万里江山万里尘,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帝继位没几日,这位尚书大人也就告老还乡了。”

艄公正唏嘘不已,但是见先生迟迟没有回应,还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只好讪讪地止住了话头。艄公转身走回了船头,喃喃惋惜着:“哎,真是可惜咯。”

先生怔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也坐回了乌篷内,靠在少年身边,敛起袖角想帮他擦擦眼泪。可少年却好似受了惊一样,下意识往后一缩,连眼泪都顾不得抹了,两手只死死抱住怀里的包裹,像是生怕先生要抢过去一般。

先生见状,不禁哑然失笑,说道:“从前你没少挨他的骂,如今反倒护起他来了。”

少年低头看着包裹,想起自家那位老而弥辣,不可一世的老爷,现在就只能缩在最里头那一方小小的木盒里,他心里是越想越伤心,越想越难过,抽了抽鼻子,朝先生埋怨道:“乡里人都说,先生你将老爷的遗体焚了,已经是犯了大忌,会让老爷的魂魄难安。可如今,先生你怎么还能忍心……忍心让老爷一个人……”

少年说到最后,已经是哽咽地说不上话来。

先生戳了戳少年的脑袋,笑着道:“你这些话呀,若是让你家老爷听了,一定又得骂你是榆木脑袋的。”

被先生这么一戳,少年下意识地就缩了缩脑袋。

但也仅仅是片刻后,少年便又意识到,以后他再也不用这么害怕了,以后他不会动不动就遭嫌弃了,可是,也再不会有人会像那个人一样,在外人面前蛮不讲理地护着他了。

少年鼻子一酸,豆大的眼泪又掉了下来,可少年顾不得抹眼泪,依旧死死抱住包裹,脑袋更是像拨浪鼓一般摇着,口中哀求道:

“先生,我们带老爷回去好不好,他要是一个人留在这里,水里的鱼会咬他,江上的鸟会啄他。先生,我们走了这么远,不就是……不就是想让老爷叶落归根吗?”

“叶落归根?”先生自顾呢喃了一句。他举目望去,唯有水流无尽,江上烟波霭霭,好似笼着无数重轻纱似的迷梦。

可这烟水苍苍间,又哪还能看得清归途与来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