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特洛并非一直是一座“死城”。
就在数十年前,它还曾与其他四座受神使庇护的城市齐名,被誉为人类文明最后的灯塔。
那时的拉特洛华美而又精致,即使城外的战况再惨烈,能够同时容纳数千人的庞大剧院那深红的帷幕永远会在每晚准时地拉起,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演员们身着华服登台演出,端庄而又典雅地念出历史上最杰出的剧作家写下的台词。
那时的拉特洛睿智而又广博,这里有世界上存书数目最多的图书馆,据说存在的时间可以从千百年前女神仍在世时算起。
从上古的传说到各国的见闻,从乐符的记录到诗人的杰作,从哲人的见解到科学的曙光,只要你在知识的海洋里有所渴求,任何一位踏入那座图书馆的人都不会抱憾而归。
崇尚知识的拉特洛人甚至给了它绝无仅有的尊贵地位,在本应建有贵族豪宅的高高山头上,这座占据了五分之一城市面积的伟大建筑曾傲然独立。
与其他在血与汗水中挣扎的城邦的主人们不同,拉特洛的主人向来将“生活”看得高于“生存”。
掌控这座城市的贵族有着乐意为文人和艺术家提供优渥生活的美名,以雄厚的财力支持他们源源不断的创作。
当年的拉特洛夜晚的街道永远都被数千根同时点着的蜡烛照亮,优美的歌声伴着悠扬的乐器从各个酒馆中飘出,行色匆匆的学者手拿纸笔匆匆走过,却不忘将笑容还给每一位擦肩而过的路人,就连空气中都充盈着演员们香水的芬芳。
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为了追逐梦想和抱负,纷纷来到这座城市。不管在到来前曾有过怎样惨痛的经历,来到了拉特洛的人们向来闭口不谈,努力维持着这一最后的繁荣。
每个人都知道,和他们走过的其他地方不一样,拉特洛是不同的。
这点不同甚至体现在曾守护过这座城市的神使身上。
拉特洛的神使历来闻名遐迩,他既不是能施展出神入化法术的大法师萨丁,也不是百步穿杨的神箭手狄特,更不是受涂膏油的圣骑士西瑞尔或是能挥动巨剑的狂战士维德,而是一名身材瘦削,脸上永远带着微笑的绿眸少年。
金发的少年常常手持一根古树制成的木杖,头上戴有月桂叶做成的冠冕,据说在不用战斗时他总是坐在高高的山顶上那所巨大的图书馆前,静静地看着每一位因渴求知识而不远千里前来的学者们。
他不爱说话,却很爱微笑。性格温和而柔软的少年无法如其他几位神使那样施展出一击杀死魔兽的神迹,也无法像他们一样在离开后还能为城市驱逐魔兽,但他手中那根不起眼的木杖却永远散发着如他一般温和的白光,为每一位在战场上受伤的战士抚去伤痕和疲惫。
即使千年后神使们已经离开这片大地,这根木杖也一直被拉特洛历代的领主们妥善保留,作为城邦抵抗魔兽的最后武器。
拉特洛的人民热爱他们的神使,正如他们热爱文学和艺术一般。
在他们眼中,那位少年神使就是这座城市的象征,也是这座城市的灵魂。
即使过去了千年,城市里也依旧树有少年的雕塑,剧院中上演的曲目总是以他为主角,酒馆里的吟游诗人们手中的七弦琴下最受欢迎的歌曲永远是《月桂树下的少年》,每当前奏响起,拉特洛的市民们总会停下手中的事,发自内心地和诗人们一起大声地合唱。
在人类最艰难的时刻,这座华美的都市有如一朵烂泥地上艰难开出的娇艳玫瑰,其存在的本身就激励着所有心中仍怀有比简单的“活下去”更远大梦想的人们。
活下去,打败那些魔兽,然后每一座曾经布满泥泞和挣扎的城市,都能如拉特洛一样,重现人类上古的荣光。
拉特洛人曾以为这样的生活能永远维持下去,直到某一日,那根能抚平所有伤痛的木杖再也没有回应他们的呼唤。
那是同往日没有太多区别的一天,拉特洛的城主将为了抵抗魔兽而受伤的战士们安置在陈放木杖的大厅中。像曾重复过的无数次一样,他学着他的先祖们教过他的方式对着木杖跪拜叩首,祈祷曾经保佑过他们的神使能够再次显灵,治愈人们的伤口。
然而这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被恭敬地供奉在高台上的木杖像一根再普通不过的木头,既没有发光也没有施展神力,躺在地上等待治疗的战士们依旧在痛苦中呻/吟。
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的城主愣住了,他一次又一次地重复那并不复杂的仪式,但沉默无声的木杖如同它不多话的主人一样,决绝而又冷酷地拒绝了人类的请求。
当那一天日落时,疲惫的城主从大厅中走出,面对着脸上写满希望的战士们的亲人,他能够还给他们的只有十几具冰冷的尸体。
当伤口再也不能像往日一样迅速被治愈,城市的人口在抵御魔兽的过程中急剧地减少。即使有其他四座城市的帮助,拉特洛也无法补上所有因重伤而死去的战士们的缺口。
渐渐的,剧院的深红帷幕不再能每天都准时拉起,曾经干净如镜的街道开始出现鲜血的斑点,奏响音乐的酒馆再也不复先前的热闹,往日歌颂月桂树下少年的诗人们拨动琴弦,苦涩的嘴中却发不出一个音符。
这朵大陆上最美的花朵迅速凋谢衰败,其速度之快让曾经醉心于它的人们无不扼腕叹息。
绝望的拉特洛人以为一切都糟得不能再糟——他们失去了歌声,失去了欢乐,失去被其他城市居民所羡慕的自在和从容,更失去了延续上千年的骄傲与自豪。
“还能更糟吗?”在每个有新的死讯传来的早晨,他们面面相觑,悲伤地互相询问。
当然,当然还能更糟,永远都能更糟。
在拉特洛失去神使庇护的第三年,瘟疫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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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心不在焉地扫着地板,脑海中充斥着早上刚听到的消息。
他们决定烧死那个红发的女孩。
烧死,吊死,或是活生生地饿死,这对于在绝望的泥潭里挣扎至今的拉特洛居民来说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
从瘟疫开始蔓延的半年后,他们的领主就开始大量地杀死冒失闯入这座城市的异乡人。他将他们关在一个个狭小的铁笼中,并将铁笼挂在城墙上,残忍地等待他们缓慢地饿死或是在那之前就被饥饿的巨鸟啄食。
城主将这些倒霉的异乡人称作“祭品”,并宣称唯有如此才能令那位他所信奉的神明满意,从而保佑这座不幸的城市。
若是在一周前,或许凯蒂会和城里其他被绝望和仇恨烧红了眼睛的人们一起,为城主的所作所为摇旗呐喊,对他做出烧死少女的决定心悦诚服。
但如今的她,却连听都不敢再多听几秒这个可怕的消息。
“妈妈!”一个甜美悦耳的声音在凯蒂的耳畔响起,于她而言,这不亚于是天使的呼唤。
她年仅五岁的小女儿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远离疾病和痛苦的脸上绽放的笑容有如她数年未见过朝阳般灿烂。
“怎么了,宝贝儿?”赶忙扔下手中的扫帚,凯蒂在女儿的面前蹲下/身,握住她肉呼呼的小手轻声问道,一边替她抚平睡乱了的头发。
“外面好吵,”有着湛蓝色眼睛的小天使撅嘴向她抱怨,一边从床上轻巧地跳下,滴溜溜的大眼睛随着转头的方向四处打量,那灵活轻盈的模样让人不敢相信她在一周前还奄奄一息地卧床不起。
“他们在干什么?”小女孩踮脚趴在窗前,身高不够的她努力伸头想往外看去:“嚷嚷得好大声。”
刚刚听到的消息又一次重回凯蒂的脑海,她一惊,赶忙拉开想要看个究竟的女儿,对她勉强挤了个笑脸:“宝贝儿是不是听错了?妈妈觉得和平时一样呀……”
小女孩不相信地“咦”了一声,但对凯蒂的回答并未产生疑问。很快,她又想起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
“妈妈,那个姐姐呢?”她眨着大大的眼睛,天真地看着凯蒂。
凯蒂猛地一颤,声音因为心虚而不自觉地变调:“姐姐……宝贝儿,你记错了吧?我们家哪有什么姐姐?”
但这一次她的女儿却没有先前那么好糊弄,她固执地摇头,一口咬定有个温柔美丽的姐姐在她生病的时候摸了摸她的额头,还对她说“没事了”,然后前一天还病重的她在第二天就觉得浑身一轻,真的如她所言的那样没事了。
“我记得很清楚!”小女孩着急地看着自己的妈妈,似乎是害怕她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有着长长的红发,一双眼睛好看又特别。姐姐摸我头的手好温暖好舒服,虽然我那时没法说话,但我记得她说过她会再回来看我的!”
她跳着抓住凯蒂腰间的围裙,一直在向她询问那位治好她的姐姐在哪里。
“妈妈?”突然,小女孩怯生生地停下了动作,摇了摇凯蒂的手,担心地仰头问她:“你怎么哭了?”
恍然回过神来的凯蒂闻声向自己的脸上摸去,指尖触及到的是湿漉漉的一片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