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钱教授主动提起来,那潘家宁就不客气了,她说奶奶,钱伯伯你们相信有活化石一样的人么,看起来像是年轻人,内心却一百多岁了,观念记忆全都停留在很久以前。
钱清源说:“这种人是存在的,在美国和加拿大安大略地区,有一个族群叫阿米什人,他们是再洗礼教派门诺派的信徒,生活方式就停留在十九世纪,拒绝一切现代的生活方式,不用手机,不用电脑,不开汽车,不当兵,不买保险,也不享受社会福利,连他们的衣服都停留在一百多年前,活像是从历史中穿越过来的人。”
潘家宁赶忙解释:“我这位朋友不是这种,我刚见到他时,他一身中古装扮,就是四十年代的打扮,发型也是年代感足足……”
钱清源说:“这种也有,日本有个女青年,就喜欢三十年代的穿着打扮,英国有个男青年,喜欢维多利亚时期的服装,他们在日常生活中也坚持这样穿戴,算是雅趣吧,你这位朋友想必也是如此,有积极正面的爱好是好事,总比追星强,哈哈。”
“其实……”潘家宁还想分辨,但在演讲欲超强的教授面前她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钱清源兴头上来能连说四五个钟头不带停的,旁征博引,插科打诨,绝对精彩绝伦,要不然也不会上百家讲坛了,这会儿并不是在课堂上,听众也只有一个,他的动力没那么强劲,只是口若悬河的讲了十五分钟而已,主题还是近代史研究。
“口述史很重要,历史上有很多可歌可泣,令人激动的场景事件,但当事人并不具备记录下来的条件,即便记录,也是在个人的日记本里,还有记忆深处,是很难进行传播的,作为研究者,我们的责任就在于此,挖掘,记录,整理那不为人知的故事,将之公之于众,比如我母亲年幼时就曾经历过一个事件,这是任何文献上都没有记录的,我准备记录下来,其实我是打算拍一部纪录片的,这是其中一个组成部分,你能想象在1942年的上海闸北,一名黄包车夫振臂一呼,上千个车夫呼应,连夜将一座工厂搬走的事情么,这是我母亲的亲身经历,特别传奇,特别感人……”
坐在躺椅上的老太太微笑着颔首。
潘家宁举手道:“我知道我知道,振臂一呼的叫阿贵,他很可怜,车子被人霸占了,后来孩子也没了,帮助搬厂的还有地下党曹先生,当然也少不了核心人物赵殿元。”
老太太面露狐疑之色,钱教授愣了愣,因为这段历史鲜为人知,知情者早就作古了,自己记录的文字也并未对外公开,这小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如此具体,甚至比自己掌握的还要具体,因为钱教授是从母亲的口述中得到这个故事的,但当时他的母亲也不过是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只记得大致的走向脉络,人物姓名是没有的。
钱教授看向母亲,老太太摇了摇头:“太久远了,记不清楚了。”
这很正常,在她漫长的人生中,前面六七年经历的事情会因为更多的,更重要的记忆挤压变得模糊甚至淡忘,能记得大体内容都算不错了。
“那赵殿元这个名字您还记得么?”潘家宁目光炯炯看着老太太,期待着答案。
老太太凝神想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
潘家宁当即给赵殿元打电话,问了他几个问题,挂了电话说:“那我说两个名字,您看看记忆中有没有,一个人叫韩美玲,一个人叫韩赞臣。”
老太太挺直了腰杆,表情肃然,韩美玲是她十岁之前的名字,1946年之后就不再用了,连去世的老伴都不知道这个名字的存在,遑论儿子,而韩赞臣则是自己父亲的曾用名,同样不为人知,这个女孩子如何脱口而出?
潘家宁接着说:“1942年初,韩赞臣在闸北天通庵路和会馆路交叉的位置开了一家造纸厂,收废纸打纸浆生产白报纸,生意很好,被奸人觊觎,韩老板身陷囹圄,还不是一般的监牢,而是臭名昭著的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魔窟,是厂里一个叫赵殿元的电工,带着韩夫人以及韩老板六岁的女儿韩美玲前去营救,结果赵殿元也被抓了进去,历经几次生死磨难才逃出来,最终韩老板还是获释了,靠的是一位叫关露的女士,钱教授,您是研究历史的,这个名字您一定很清楚。”
钱清源点点头,关露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他当然知道,只是没料到关露竟然和自家祖辈也有关联,虽然他对不上具体名字,但是光凭闸北造纸厂就知道,潘家宁讲述的是外公家的故事。
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女生,是编不出这样精确的故事的,这故事一定是别人告诉她的,如果没猜错,这个人一定是历史研究者,甚至亲历者,钱教授大感兴趣,再次邀请潘家宁的活化石朋友来做客,如果有时间的话,现在就来。
老太太不动声色,她经历过太多太多,在特殊的历史时期,某些经历会断了人的前程,要了人的性命,所以不到水落石出的关头,她是不会吐露半个字的。
“他工作挺忙的,实在抽不出时间。”潘家宁满怀歉意对钱教授说。
钱清源点点头,忙是正常的,自己也很忙,要带研究生,要搞学术研究,要搞创作,还要兼顾一些个人爱好,时间根本不够用,想必这位素未谋面的朋友也和自己一样,时间宝贵,分身乏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