呆在桶盖上,蒲宁磨磨蹭蹭没有下去,吹着山风,凭栏而望,看看天,看看云图。太阳隐匿不见,远天云团渐次铺开,逶迤蜿蜒,云色或浓或淡,宛如巨幅水墨山水。想起当年入学,毫不犹豫选择油画,自认油画戏路更宽,更接近真实世界。及至年岁渐长,方觉目迷五色,反易乱人心智,世界的本原或如这远天水墨,一黑一白,一阴一阳,至纯至朴而生出万千变化,古意苍茫,心境辽远。而单色的埃舍尔城堡,仿佛应景而生,天然入画,没有半点违和。
再一低头,看到脚下,偎着西西弗斯半躺半坐的肖篱,在扔着石子玩,状甚烦闷,于是下去,也在一旁坐下。“想找点水喝,荒山野岭的,啥都没有。”随口说完,蒲宁真的觉得渴了。
“呃呃,以为你们都把我扔下不管了。”肖篱看也不看蒲宁,还是扔她的石子,“干嘛舍近求远,身边就有,我刚喝过。”然后指指西西弗斯手上的石碗,红色酒水汩汩流着。
“真的?”蒲宁爬起,像狗一样趴着,张嘴去接,含了一口,啵一声吐了出来,“什么鬼,谋杀亲夫啊!”情急之下,口不择言了。酒是酒,但长期风化,也不知多久没换,说不出的一股怪味,一旁的肖篱笑抽了。
“啊呸,谋杀你个鬼!”笑完,肖篱杏目圆瞪,“就你这大头虾,人家说啥信啥,活该。”
大头虾?这话耳熟,跟王耶一个口气。“唉,几年不见,怎么完全换了画风?25周年聚会那会,你都不这样啊。”蒲宁叹了口气。
“咋滴,瞅着人家小姑娘,就瞧不惯我们老太太了?”
“不是瞧不惯你们老太……”觉得哪里不对,赶紧收口。晚了,肖篱一个石子砸过来,还好砸空。蒲宁站了起来,长吁短叹,怎么到处是坑,防不胜防。“咳,俺好歹一个教书匠,眼皮底下,小姑娘没有成千也有上万,烦心都烦不过来,至于嘛。”蒲宁喃喃申冤。
“鹦鹉学舌,省省吧,自己的破篓子自己搂,谁操这闲心。”肖篱蹙蹙眉,打断他。
蒲宁坐下,想扯扯别的话题,又怕捅了马蜂窝,两人默不作声,比赛扔石子。过了良久,肖篱拍拍手上泥巴,幽幽道:“闷~死~人……小芒出来了,下去吧。”
果然,远远望去,肖篱的蓝色车子出了酒庄,正绕着葡萄地边缘开行。脸上有凉沁沁的水意,天上有雨丝飘落。蒲宁扶起肖篱,搀着她,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下挪,走几级停几步,肖篱还直喊疼。雨丝变成雨滴,洒在脸上,顺着脖子流进衣领。
车子转眼爬上山脊,开到城堡平台的台阶前,响起了喇叭。蒲宁拼命招手,想叫杜芒上来帮忙,底下却以不停的鸣号回应。雨滴变成了雨珠,越来越大,噼啪有声,蒲宁急了,蹲下来,示意肖篱赶紧趴上来,肖篱也不迟疑,软趴趴地摊在蒲宁背上。蒲宁背起肖篱,完全放任自己的人,是实打实的沉,但蒲宁不敢吱声,也顾不上,岔开双腿,一颠一颠往下窜。
杜芒这会倒是从车里出来了,淋着雨,扎着马步,在给他们拍照,嘴里还嚷着,加油加油。蒲宁也不管她,把肖篱卸在副驾座上,自己再钻进后座,关门,仰摊下来,气喘如牛。
当其时也,整个波尔多大雨滂沱,天地间万物交响,车子顺山而下,雨幕中仓皇穿行。
闲翻故纸堆,翻到一首旧译,德国诗人Josef Weheber的一首诗,蒲宁如若看到,会不会一身冷汗,又一个不在场的德国人,提早80年写下这个场景,并对未来路径作出神预测。
这就是文学的奥妙,文学的意义,它刻录下人类的喜怒哀乐,刻录下时人的生存状态,照见我们自身。悲哀的是,意义似乎也仅止于此,所有这一切,成为矿藏深埋于冻土,后人该跌倒的还跌倒,该吃苦的还吃苦,何来教化,何来警示,新场景,旧桥段,一演再演,顶多是后人疗伤时的一块膏药。数千年来,人性恒久不变,无所谓进化或返祖,无所谓升天或堕落。
这不仅是文学的悲剧,也是艺术的,哲学的,宗教的,甚至是人类智慧的悲剧。只有极少数先人的智慧,能渗入到我们的骨髓,像头盖骨中的磷火,人生长夜中明灭闪烁。
室内乐 ● 变奏曲
第一小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