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先行一步,按航班航线探探路吧。从布鲁塞尔掠地而起,嗖一声上天,穿越云层,斜跨欧亚大陆,越过日本海,在日本东京沉降,再度上升,回折,来到南中国的珠三角。云空俯瞰,珠江水系像交感神经丛,蜷伏在南中国底端,脉脉搏动。又像一片绿叶,叶尖斜斜插进大西南,网状叶脉向四面八方延伸,渗入六省的崇山峻岭,汇集了亚热带丰沛的水量,向三角洲洼地倾泻。西江、北江、东江,以及沿途不断加入的数百条河流,千里迢迢从云南、贵州、广西、江西、湖南赶来,到达基部眼看要拢合,俨如恪守清规的少男少女,碰一下就急急弹开,又或者装作没看见,各行其道,奔流入海。
珠江流出广州城区时,在河道中冲积出一座沙洲,沙洲不大,形似椭圆的卵石,或腰子。绕着沙洲,河流分成两股水道:一道是弓形河涌,狭窄湍急,隔岸是大片的低洼湿地,草木繁盛,鹭鸟时飞;一道形成河湾,宽阔平缓,静水深流,远岸是高低起伏的坡地,又一座江水环护的绿岛,面积辽阔,其上各式现代建筑林立,那就是大学城。
河道中搁浅的弹丸之地,叫白沙洲,长不足一公里,宽不过四五百米。民国时,这里还是无主孤岛,偶有疍民泊靠,后有本地渔民移入,数代垦殖,成三角洲常见的桑基鱼塘,外加散布的十几户人家。后来,这三百来亩的沙洲,纵向一分为二,河湾那一侧,变成航运公司的中转码头和仓储;再然后,码头和仓库遭弃,被一帮流窜过来的画家相中,相继入驻,改造成十几家艺术工作室;90年代末,航运公司地块被本地开发商拍下,建成花园小区,号“水边居”,十几幢十几层的电梯洋房,沿江一溜摆开,裙楼底层架空,二三层还是留给画廊,及其他商用。沙洲的另一半,河涌这一侧,桑基鱼塘消失,六七十栋低矮农民楼,错错落落形成村落。
如今的白沙洲,有环岛木栈道,为小区开发商所建,成为所有岛民的福利。水边居正门面向河湾,水路有渡轮直达大学城,陆路有水泥路横贯村落,越过河涌,越过湿地,连接三角洲公路网。村落被小区公路断为两截,公路形成直街,祠堂、村公馆和茶楼酒肆分列两边;农民楼几乎被悉数改造,或中式宅第,或西式洋楼,或中西混搭,各自为政五花八门。不知不觉,小村已成为画家和民间艺人扎堆的圣地,水边居居民则多为大学城老师和画家,岛上土著反而罕见,农民楼放租,大部分回流到河涌那边的村子,小部分则迁入水边居,沾点文化仙气。
河涌那边的村子,是大村,本就是原岛住民的祖居,原叫洲头村,外人口音不正,叫起来难听,后改成鳌头村。这也是珠三角常有的事,比如从边陲小渔村摇身一变成国际大都会的深圳,原来有个上步区,“上不去”不吉利,90年代改成福田区,果然火箭发射一飞冲天。目前看,鳌头村却未必有这势头,因为周边都是湿地,被规划为生态公园,除了乡野风光,别的难言独占。
白沙洲条状的农民楼带,风格五花八门,朝向也是东西南北各种方位。江边路边的屋子,自然是选择无遮挡朝向,夹在楼堆里的,就只好因地制宜望天打卦了。比城中村奢侈的,是每户人家都留有院子,院子与院子间是窄窄的石板路,只可行人不可行车。水边居就齐整多了,因着小岛东西偏南的走向,一座裙楼上两幢高层,六组楼体基本都是南北朝向。岛尾末端,开发商给自己留了一块地,绿树环绕遮蔽中,独门独户的组合式院落,望着合龙的滚滚东逝水。
独门大户后面,地势渐高,隔着一小片榕树林,和一条环岛大路,坐落着三个院子。傍着水边居篱墙这边,就是蒲宁租下的院子。
白沙洲3号,这座院子的门牌编号。两层半的简欧小楼,米白色,方方正正,大概是岛上最规矩最老实的一栋洋楼了,不闹腾,不招眼,一只烟盒,其上叠放着一把一次性火机,都是横着侧着,大致就这样子了。楼顶那半层,向后缩进一半,门窗前留出宽阔的露天平台,唯一的装饰是四坡屋顶,与底下大门门斗的三坡顶相呼应,都是桔红瓦面。
空间分配左右对称。门斗左侧,是房间窗户和车库,右侧是客厅大窗;二楼,门斗上方是起居室的窗户,左侧是副房窗户和生活阳台,右侧是主卧的大窗;楼顶天台,半人高的方柱之间,有黑得发亮的铁围栏,看得见各种花花草草,婆娑摇曳。“烟盒”如此,“火机”也是如此,居中的玻璃门,把窄长的那半层等分为两半。
院子不大,齐膝高的围墙上装有铁栅,高过头顶,新上的漆,也是黑得发亮,铁栅上爬满月季,见藤见叶不见花。院门开在左侧,直通车库,再分出一条岔道通向门斗;院道两侧,是绿油油的绣球篱丛,也是见叶不见花。然后是草地,草地中间有沙池,其上矗着一大两小三块石头;石旁一株山茶,十八学士,花开五六朵,粉白透红,层层叠叠,娇嫩得想喀呲一口。草地尽头,靠近水边居,辟出一块规整的小憩园区,地上铺着方砖,一张老船木长案,四周摆着六张不规则石凳,凳面倒是齐刷刷一刀削平。长案和院墙之间,有一只巨大的石碗,又糙又黑,内有碗莲,亭亭如盖。石碗旁边,挨着小区篱墙,是一株高高的异木棉,树梢高过三楼屋顶,树冠覆盖了小半个院子,向里直达天台,向外远远越出院墙;树叶稀疏,枝条上倒挂着青绿蒴果,密密匝匝,像春天的手雷,随时开炸。
这棵树,算是蒲宁痛下决心租下这屋的主因。三年前,孟仲季终于说通蒲宁,到他主政的南大传播学院任教,离散数年,换个地儿,蒲宁再入夫子麾下。入职后的圣诞,蒲宁带着倪裳,到白沙洲孟府登门拜谢,孟仲季作为本地通,领他们环岛游,路经这院子,倪裳给这一树繁花着了魔怔,赖着不走。没想到几个月后,孟仲季找上门,说这屋租客十年租约到期,要出国,屋主算是他发小,全家在新加坡,他可以全权代理,给他们特惠搞掂。天河的老房子,倪裳早住腻了,加上蒲逸很快要出去留学,唯一贪图的教育资源享用完毕,再住下去,除了吃灰毫无意义,搬到这来,蒲宁上班也不用那么周折,便使劲撺掇。蒲宁是个爱抱窝的懒虫,觉得呢,跑这老远,还不如直接回乡下老家,还更爽,再说这屋子,忒也大了,就塞俩老人,岂不太壕?但经不住倪裳和老孟里外夹攻,再跑来一看,天台那半层屋子,孟仲季已经把他旧屋的超长画桌搬进来了,全屋粉刷一新,楼下沙发餐桌也换了新的,逼宫,立等他签约。蒲宁没辙,拍脑袋签了,五年一签,整10万一年,半年一付,第二个五年要续租,再上浮一成,按现在行情,还真是亲情价,当然对比上一手租客,就几乎涨了一倍。
兴冲冲回去报喜,倪裳傻眼了,泪眼婆娑的,抱着蒲宁叫屈,说哥受苦了,半年薪水给干掉了,变成给房东打工了。蒲宁倒是豪气冲天,千金散尽还复来么,怵啥。夜里,静下来细想,又犯愁了,蒲逸第一年的费用,已几乎掏空老底,往后每年40来万大洋,咋整?就打起了卖掉旧房的主意。这回,轮到倪裳和老孟坚决反对,又是里外夹攻,于是又跟孟仲季签了第二份合约,肖篱说的卖身契:合约期5年,签约次年生效,每年60万,年初预付,年底供画10幅,尺幅不限,新货不足拿旧货冲抵。
定心丸吃下,蒲逸前脚出门,俩老儿就屁颠颠打包,搬家。旧房还搁下许多家什,不舍得放租,空着在那。床褥全部重买,还有一些家电,正好换新,补充了起居室全套沙发、顶楼书房的书柜桌椅。入住一年多,新鲜得紧,一树繁花看了两季,是好看,自己也种了花花草草,包括满院墙满天台的月季,夹道的绣球,还有碗莲,那棵十八学士。蒲逸暑假回来住过两个月,觉得还行,就是进城得长途跋涉,假期后段就懒得出门了,出了门有时也在城里住店。两个老妈各自住过几个月,轮番数落他们几个月。然后,孟仲季拍屁股搬走了,搬到增城地界,更大更壕的独院。然后,蒲宁老妈中风,蒲宁告假陪护,两地颠来颠去,脱产脱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