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鹦鹉自来鸟 北非也 1304 字 6个月前

“先生来了?奶奶都等你好多天了,天天穿得周周正正的。”田阿姨开门,帮蒲宁接过包,然后扭头喊,“奶奶,看谁来了?”客厅那头,灯光下圈椅上,一白发老太穿得臃臃肿肿,正对着载歌载舞的央视3套发呆,听到动静,慢慢转过头,呆滞的双眼放出光来。

蒲宁换了拖鞋,哒哒走过去,歪着头,冲老太太上下打量半晌,指指自己:“你好。这人是谁?”老太太情绪激动,皱巴巴的脸上笑意绽放,磕磕巴巴咕哝着什么,大意是:少来,当我真傻啊?老妈子是左脑梗阻厉害,所以失语,呛咳,吞咽困难,走路失衡,要人全天候伺候陪护。蒲宁见她左手握着纸团,生生掰开,扔了,老人又给他逗笑了,骂他,是说浪费吧。蒲宁平时就是这么逗她的,老人手里总要握着点东西,纸巾抹过口水,揉成纸浆还不扔,就得抢。左手还是蛮有劲的,瘦了些,木了些,所幸气色还不错。

田阿姨矮墩墩的,广西人,老太太发病后的第三任护工,说是做过赤脚医生,年龄小过蒲宁姐弟,手脚慢,胜在细心尽责,还懂点医护知识,没有一般住家保姆的那些小毛病,他们也放心把老妈子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交给阿姨一人看护。前两任都是乡下老家的,乡里乡亲,反而诸多不是,吃不得苦,打打短工便回乡下享清福去了。后来是对门邻居推荐,帮他家亲戚带过小孩的阿姨,见面,试工,上手很快,遂留用至今。

蒲宁坐旁边沙发扶手上,陪着看了一会歌舞,换台,央9探索频道。老太太一直没看,时不时侧头盯着蒲宁傻笑。白木兰,乡村小学退休教员,50年代末幼师毕业,蒲宁一身过硬拼音功底就得自母传,把儿女调教得舌灿莲花,自己才80出头,就失语了,偏瘫了,令蒲宁对自己的暮年恐惧不已。

七十古稀,八十耄耋,那是古代,如今科学昌明,人人寿与天齐,都是姜子牙佘太君,80还血槽满满的比比皆是。网传联合国世卫组织新规,0-17为幼/齿,18-65都是青年,66-79正当中年,80-99才步入老年,年岁过百方有资格称为长寿。So,离退休人士请注意,你们的节日不在九月九,是五四,别站错队;后生仔女,而立或花信之年初婚,不叫晚婚,是英年早结。照此谱系,曹冲是早殇的天才正太,同样不幸的三哥曹植,十六岁写下《白马篇》,不过是黄口小儿初试啼声,乃父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该改成“马驹卧槽,所图万里”;王勃李贺雪莱兰波叶赛宁,这叫少年早夭,李白杜甫但丁莎翁,那才叫英年早逝;给今人当医保卡的霍去病,文武开挂纵横西东的亚历山大大神,不过是哪吒红孩儿小兵张嘎。

田阿姨留了饭菜,蒲宁先上阁楼收拾,床褥是新铺的,桌椅都挺干净,房里有潮气霉味。换上便服,打开门窗对流通风,麻将室里烧好开水,水杯茶具烫过,沏了茶,呷几口,去到露台抽支烟,看看花草,望望星星。

房子300来平,复式,电梯楼顶层,楼顶是斜坡顶,坡底挑高严重不足,不好利用,故而楼上面积折半计算。十几年前,蒲宁他哥蒲平,看上中心医院旁边这小区,说适合老人养老,鼓动兄弟姐妹合资,给老妈子买一套,也作为合家欢的据点。蒲宁哪有闲钱,好不容易搞掂公司三角债,气还没顺过来,能管好小家子的三顿就不错了。二姐蒲静家也紧巴巴的,儿子韩博去了英国留学,每年开销大几十万,两口子节衣缩食,供着儿子和新买的房子。蒲平等不来援军,自己掏了,再豪装一把,自家从旧街厂区的大房子搬出来。旧房子是真大,500来平的大平层,两套合买,加送了一个超大平台,打通再造,乒乓球、桌球、麻将康乐空间一应俱全,节假日像会所一样开锅,一拨来一拨去,很对呼朋喝友的蒲平脾胃。新居入伙,蒲宁也带着画来了,感觉掉进一个天井,缩手缩脚,远不如旧屋爽气,不过外头环境自不可同日而语。

楼下是挑空大客厅,茶室,主卧,老妈房,客房,保姆房,和厨房餐厅;楼上是书房,健身房,麻将室,杂物间,和侄子蒲隽的阁楼间,蒲宁现在落脚的地方。空间逼仄,铺着榻榻米,还附带洗浴间,满屋可见少年蒲隽的成长印迹。

住没几年,蒲平病逝。丧夫之痛像下压的屋顶,令蒲平之妻严其敏喘不过气来。没两年,严其敏在远离故居的大运城那边,新建小区,另买一套,不到200平,蒲隽自己拿主意装成北欧简约风,想着单身狗逍遥几年,很快,就堕入热恋,奉子成婚。房子越住越小,楼价则节节攀升,从千来块的简易楼,到时价五六万的高端小区,此消彼长。

蒲平,80年代中,理工大学毕业,分配去了粤北山区小厂,从单身宿舍住起,到居民楼新婚套房,到县局独栋小楼,90年代初断舍离,只身南漂深圳,从合资厂宿舍住起,到镇属企业居民楼,接来妻小,再入住镇企大套房,渐次升级,几乎一年一迁,然后买下大平层,再缩进复式天井,人生像过山车,忽上忽下,最后溘然长逝,到底意难平,噫~

空荡荡的屋里滞留不去的哀痛,如今,便倾压在蒲宁和他老妈身上,老人却已近无知觉。

手机自动连上了wifi,呼叫倪裳,视频。倪裳穿着睡袍,抱着虎妞,出现在手机屏上,一大一小都眼含哀怨,两边厢对视良久。这一年多来,倪裳每个月都要承受一次离别,每次出门前几天,情绪就开始降温,又不能一起过来,那边也有一头家,放不下。接老太太过去也不现实,这边一大家子,谁也舍不下,探视一次得劳师动众长途跋涉,还得蒲宁一个人两头跑。

还是虎妞沉不住气,上手,开抢,屏幕上扒拉扒拉一阵,无果,便把小脑袋退远,盯着蒲宁,圆碌碌的眼珠子,各种信号滴溜溜频闪,伴以抑扬顿挫的喵喵声:铲屎的,又躲猫猫了?本宫找到你了,抠也抠不出来,快快现身吧。哦对了,那鱼鱼,我能捞出来玩不?啪,爪子给倪裳轻拍一下,捂住,然后开腔,说等了好久了,先跟妈妈说几句。蒲宁说老妈睡下了,明天吧,精神是差了点,身体没大碍。两人开始闲扯,倪裳把这几天新拍的照片,发了一溜过来,说新机子质素上天了,就是还不顺手,得慢慢琢磨。蒲宁退出视频界面,看了一会照片,照例点评一通,表扬一通,世界影坛正翘首以盼,等着一颗老星星大放异彩。哄得倪裳双颊放光。

末了,倪裳叮嘱蒲宁早睡,别熬夜,早点起来陪妈妈,安顿好了,也可以早点回去,“这屋子,空荡荡静悄悄的,瘆人得很。对了,旧屋那脚印……”说着,瞟瞟外头,把空调被往上拉了拉。蒲宁笑了,安慰她:“没事,都搞掂了,带华仔去换了锁芯,啥也没丢,就没惊动物管了。”让她开着视频,去刷牙,上床睡下再关掉。倪裳照办,虎妞守着手机,扒拉,舔屏,喵喵喵。蒲宁吸足气,鼓起腮帮子,像气嘟嘟的河豚,然后砰地原地爆炸,网线那头喵呜一声,手机啪嗒落地,虎妞吓得没影了。

夜深,蒲宁还是打开电脑,接上移动盘,左挑右挑,看了部俄罗斯片子,《危楼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