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库区的道旁，几根合抱原木，潦潦草草搭成一座山门，上有木匾，烫印着两个草绿大字：斯园。众人踩着泥泞小道，闪躲前行，举目四顾，各式各样的树桩，枝条绿箭攒动，春意跃然，更远处，则是成片的紫薇和罗汉松。

蒲宁边走边说，园子的主人，是他大哥蒲平的中学同桌，惠州驻军服役两年，上了几年军校，又回来当他的兵哥，管着部队下边的开发区。干了十年，开发区有个台湾佬跑路了，他干脆退役，自己接手来干，给美国佬开血汗工厂，挣的俩钱，大半投进这园子，眼下这些林木都是屯着，未见产出。拿下这农场当年，率先进驻的反而是这兵哥，蒲平说反正荒着也是荒着，给几十亩地随他折腾，就别提租了，老家那大屋，还不是得出钱让人看管。亏得有这园子在，这些年这山旮旯才不会闹鬼。

一矮壮斗笠髯须汉，撸起的裤管一高一低，拖着一坨树枝走来，停下打量众人。“嗨，林斯盛，不阴不阳的天，戴个斗笠干嘛？”蒲宁上前唤道。髯须汉粲齿一笑：“不防雨不防晒，防虫啊，虫子掉进肚兜里，不难受死……哎呀，我身子脏，不值得你这样。怎么，过来视察？”

大树区和盆景区之间，有一平房，屋前凌乱堆着各种工具。入得堂屋，林斯盛把木沙发上的杂碎拨拉到地上，众人却是不坐，站着说话。堂屋墙上，垂挂着一大块酱色木板，原样未裁边，同样烫印着草绿四字：于斯为盛。

林斯盛说，园子门匾和这块挂匾，都是蒲宁做的主，让正主儿自个来说道说道。蒲宁笑：“还能有啥意思啊，斯园就是这园子，大白话。于斯为盛，就是说，俺盛老爷在此坐镇。都是赵孟頫的行书集字，胡笳十八拍。”众人皆赞好字。

身为东主，林斯盛便摆开道场开讲，痛说家史。在外闯荡半生，林斯盛客家话乡音不改，好在江闻音诸人俱乃老江湖，阅尽各色人等，听来也不费劲。孟仲季老父客家，老母广府，两口子鸡同鸭讲，家中官方语言为咸水国语，孟仲季是能听不能说。蒲宁一家情形相若，蒲逸更惨，唯一的习练场合是奶奶时而来家，跟老爸对上两句，客家话当外语听。

林斯盛说，当年惠州那叫一个乱啊，全世界的牛鬼蛇神都在这约架。那年头全中国的劳斯莱斯不过个位数，两台就在淡水。有天，其中一台车从惠州出来，豪车啊，全身蒙灰，车顶给人用指头写下大字：傻嗨。偏巧后头跟着一部解放卡车，开车的开发区兵仔，一路跟行，一路指着人家车子，笑得前仰后合，还鸣号助兴。这下把人惹恼了，把卡车逼停，里头出来几个大汉，把兵仔拽下车，一通狂殴。兵仔也不反抗，任打，回到营地才跟连长哭诉。连长二话不说，拉上一个班，全火力，直奔淡水，找到劳斯莱斯的厂子，长驱直入，车顶机关枪架起，十来号兵哥满院子追打那几个大汉，打得鬼哭狼嚎。军部后来接获地方投诉，也不了了之。

孟仲季听完，摸摸亮瓢：“那车主，莫不是叫灿哥？”林斯盛一脸髯须都是问号，惊问：“是咧，大佬也知道这人？”孟仲季和蒲宁，遂相视一笑。

丁铎也接口道：“嗯哪，是有点兵荒马乱的意思。那时候，我跟蒲宁也常跑惠州，炒更，给珠海一家明星企业接单，印不干胶瓶贴。对方一次下单上千万张，第一次没问题，第二次，给中间人交了货，那企业就传出要破产。叫蒲宁赶紧催款，瞧怎么着？这家伙给人老总写信，半句不提货款，反倒大谈特谈成本控制，说出我们的价差是多少多少，又说，这牌子名好，得留着，是一笔无形资产。没错，人家若干年又咸鱼翻身，换汤不换药，大赚特赚，我俩的大几十万呢，一套大房子啊，一个子儿没抢回来，还得自己掏，填平印刷厂窟窿，啊哈。”蒲宁嗫嚅道：“追他也没用，签约的是中间人，跑路了。”

丁铎不理，续道：“这兄弟啊，生意没做多大，倒是两次栽在福布斯首富手上。没过几年，又听他说，时任中国首富欠他上百万的账，麻蛋又破产，七折八折下来，好歹还追回二十来万，又得填窟窿。哇咔咔，你咋就那么点背，给首富们轮蹲，成穷光蛋捏？”蒲宁愤愤道：“去你的穷光蛋。俺对穷光蛋的定义是：遍索胯下，已无长物，也是俺的一个灯谜。摸摸胯下，硬硬的还在，那就没事。”众人大笑，群起哄之。

水库堤坝，前后视野一马平川，风起于青萍之末，掠过清粼粼的水面，掠过凭栏而立的众人，沿山谷扫荡而下，满川茅草瑟瑟摇响。两面青山逶迤，相对无语。

顾见明作为项目召集人，先做了一番简报：时下社会资金泛滥，作困兽之斗，蓝海红海黑海死海，扎堆往里跳，就怕池子小了不好浪。他们这块地，主打的是高端养老，月费过万的那种，左手边这片疗养院，十几栋高低建筑，单按原有建筑改造，可以辟出三几百套独立房间，基本够了。地租问题，投资方想一劳永逸，连资产方农资公司也一道盘下，这公司被三角债搞死了，已在破产清算名单中。盘下公司，地块用途也可以适当调整，总之低碳轻商环保就OK。养老产业是潜力市场，这里傍着龙岗中心城，离深圳市区也不过几十分钟车程，算是国内消费力最劲的区域，地理位置是再合适不过。不过单单一个养老院，总感觉缺点什么，尤其右手边这旧村子，还没想好怎么利用，故而央老舅请来各位大神，点拨点拨。

蒲宁作为酱油顾问团代表陈词，说来之前咨询过这几位高参，大致这样：第一，山谷山麓原疗养院这块，除了三百多间老人护理套房，须辟出更多的公共活动区间，供老人社交娱乐，譬如康体中心，视听空间，书报室，书画室，茶室，后山辟出自留地，给老人种瓜种菜。第二，半山两侧空地，争取加盖多栋低层独院，作月子中心，市区月费动辄七八万，这市场也是蛮恐怖的，地头来说也不算太偏远。第三，林斯盛那个斯园，整治以后可以开放，给老人妇孺游园。山谷这一侧，是封闭管理区。第四，右面这片，对外开放，文化旅游区，逐步完善。山窝村子，保持原样修复整饰，作民宿用，同时也可解决前来探望老人的家属住宿。围龙屋里外三层，有近百套单房了，外头几栋小屋，搞搞新意思，作高端民宿。第五，另辟一块地，给人家建书院，江老原手下有个老板，搞了个全国连锁的“尚书堂”，专门盯着山旮旯，他们是自建自理，可以成为民宿配套。第六，建一间馆子，给姜大师他们音协，搞个流行音乐纪念馆，他们提供展品。广东是90年代流行音乐策源地，风头一时无两，值得建个流音纪念馆嘉奖一下……

姜笛皱眉：“别说简称嘛，听着像隔壁有色板块的流莺似的。”孟仲季嘻嘻一乐，也道：“好主意。江老，这流行音乐纪念馆，主馆该建到文联村吧，大广东的面子工程啊。”江闻音道：“介个，你跟老郭提提，他主抓。个人觉得，这建议不错。”

丁铎叹了一口气：“闹半天，就我一打酱油的。原以为这一大片地，我的世界魔幻小镇可以分杯羹呐。”蒲宁拱手笑道：“你这项目太吓人，庙小容不下大和尚。咦，你原先那真人秀，城市生存手册，多好的创意啊，几年下来咋没动静了？”丁铎又叹：“咳，别提了，招商不力，流产了，打包转给盛可来了，你那同学能折腾。”蒲宁傲娇扬头：“那是，俺左青龙右白虎左右开挂。夫子，阿来还在北京没回么？”孟仲季道：“係啩，北京落咗机就各行各路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