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倒在苇草丛中,白色衣裙湿透,沾满泥污,身后留下一串爬行印迹,状如怀斯笔下的克里斯蒂娜。她筋疲力竭,尽力支起上身,抬头望向雨雾茫茫的对岸:一群白色鸟儿腾空而起,消失在云端;天空乌云密布,大雨瓢泼而下——
雨水滂沱的世界你在何处投宿
而我在何处悲悼
这幅《哀歌》 ,蒲逸没说错,画风的确凄怆,蒲宁断断续续花了数天才得以完工。现在,他夹着这画,屋村巷道中穿行,找到了黄大雄家红墙绿瓦的院子。
门铃响过数遍,屋里才走出一个黝黑男子,隔着院门,一脸阴郁打量蒲宁,待蒲宁报出名姓,便赶紧开门:“是蒲大师啊,久仰久仰,姐夫常说起您的。姐夫进城办事去了,大师快进屋喝茶。”
蒲宁没进屋,把画给了汉子,踌躇中想找话头,却不知如何说起。但见院中鱼池,池面漂满落叶残红,如龙锦鲤欢畅如故,昂头游来,啵啵啵向他们讨食。一个女人从屋里鬼魅般飘出,披头散发,面无表情,全然无视来人。汉子接了画,扭头冲女人喊:“姐,姐夫的朋友送画来了。”女人茫然接过,空空的眼神呆呆看画。汉子歉然道:“出事后我姐就一直这样,不哭不喊不说话,我们都不敢让她一个人呆着。”
蒲宁赶紧告辞,折身而返。才走不远,身后院子那端,忽然传来女人的数声干嚎,紧慢高低,撕心裂肺。蒲宁身子一紧,踉跄而行。嗯,哭出来了,那就好。
鸟巢后面的四层火柴盒,和旁边的白宫,约好似的,前些天都拆了幕布和棚架,外观焕然一新。火柴盒大动手术,立面换成玻璃幕墙,朝鸟巢这面,墙体还凌空跨越了半条分隔道,直逼鸟巢后院。幕墙里面挂着厚重窗帘,白天黑夜都看不清里头景象。还好,鸟巢朝向后院的窗户不多,主要是厨房餐厅这边,还有二楼的客房和小书房,平时也用得不多。三楼画室和大书房,朝这边留的是几个透气小窗。
至于白宫,主要是翻新,檐边加了雕饰,外墙刷了白漆,明晃晃的更白了。挨鸟巢这边,檐角架起大灯,入夜亮起,令蒲宁想起波尔多那夜的陌生庄园,那晃瞎眼的远光灯。大灯旁还架着一部摄像头,炮筒子似的,斜怼过来,令人陡生压抑。两院之间,种了一排高大的阔叶树,树冠威武霸气越过界,侵占了鸟巢部分领空。蒲宁也不理会,自己又不是屋主,孟仲季没意见就好。大黑也更窜了,流着哈喇子满院梭巡,时而暴吼几声,路人避之则吉,独独见着蒲宁,就眼皮低垂,耷拉下头,闷哼着跑开。
霸道的还有朋友圈。打上回跟傅云高一番巷战后,蒲宁一气封死了巷子入口,眼不见为净。这会闲下来,又手贱,想着看看其他老友状态,遂重新启封,心兮兮手颤颤,恍如打开闹鬼的废弃古井,潮气霉味鬼哭狼嚎扑面而来,迟疑半晌才探头进去。
入得井口,还好了,上头是其他圈子的友好,各种花式晾晒,颇有初涉白沙洲群艺馆时的新鲜热闹,看得激动,又找到组织了。久违了,委屈各位了,谢谢提醒,今儿还是七夕哦,回头得跟老婆献个殷勤才是。
继续悬吊下去,有点黑,咿呀一声,踩着肖篱屋顶了。轻舒猿臂,探头一瞧,但见肖篱中门立定,一身戏装,面有泪痕,水袖一甩唱道:“苏三离了洪洞县,将身来到大街前。越思越想越伤情,洪洞县里无好人!”哎呀我去,这婆姨又咋了,大过节的唱的是哪一出?门前有施永清涎着脸,欲言又止:“篱姑娘……珍重。”呈上玫瑰一束。
蒲宁想想去年,自己刚退群,倪裳就拿着手机追问:你说吧,你一退,这肖篱就跟着退,群里都炸窝了,敢情约好了啊,那我算咋回事?蒲宁百口莫辩,所谓躺枪,这就是了。私下去问肖篱,回应却是官方语言:哦,你也退了?蒲宁一头黑线,又心生愧疚,人家离群索居,没准是你小子害的哟,故而隔三差五发些可乐链接,聊示安抚,直至有日,给倪裳厉声喝止。是以此时,不敢造次,呆望片刻,悄没声开溜。
不祥预感随井下暗黑升腾。继续攀沿下潜,果然,施永清一身道士装扮,悬空而立,手举大黄旗幡,其上画有一破烂帐篷,告曰:贫道是日布施,露水鸳鸯,得此庇荫,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坏笑加不可说表情若干。难怪了,看得蒲宁胆边生恶,目眦欲裂,生生压下心火,又嗖一声下潜。
未几,又见老冤家傅云高,一副得道高僧模样,手执拂尘,脚踩祥云御风而立,讷讷咒曰:“干净,乃人生最高修行。心无挂碍,至清无垢,照见五蕴皆空,方得度一切苦厄。”蒲宁险些喷饭,暗骂:麻辣隔壁,都神神道道羽化仙登了,怕了,匿了~
手一松,嗖嗖嗖贴着石壁急速下滑,古井幽深处已是暗无天日,一眼瞟见饶曼娜自带光环,载歌载舞,袅袅婷婷如天女散花。蒲宁脚踩石棱注目细观,却是前日景象,场景置换成大洋彼岸的纽约大都会,饶曼娜与一高挑摩登女子相偎而立,依稀认得是娜娜脸容,二人笑靥如花,姊妹情深四处留影,间中有一卷发男子长身玉立,携美左右。但听饶曼娜傲娇告曰:“俺妹夫,当世艺术大师,全新画展于MoMA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盛大开幕,耶~”群里围观者踊跃,彩声一片,颂词如潮。
往下,则是妹夫大作选萃。中有一组,四幅连,分屏展示。画的是伦敦旧日帝国盛景,琼楼玉宇,冠盖如云,香车宝马,行人如织,雍容富丽有如塔玛拉画风,极富装饰的浮雕造型,人物肌肤衣饰泛着高贵的丝绒光泽。每幅画中,均有行人手搭凉棚仰天张望,四幅合拢成一宽屏广角大片,题曰:伦敦上空的鹰。
蒲宁看着看着,倒吸一口凉气。
又一组,三幅连,合成一套鱼眼镜头组画:丘壑间持枪散立的士兵,沙漠公路上倚车歇息的旅人,旷野中锄土豆的农夫孩童和狗子,俱是手搭凉棚愕然望天,造型略夸张变形,冷硬的金属质感,地平线弯曲如弓,天空深邃如井底所见,有诡异浮云掠过。题曰:51区。画外,但见饶曼娜绕场致意:“售价都才几百万刀,好看又不贵,亲们,有财的捧个钱场,有才的捧个人场。掌声在哪里?让我听到你们的欢呼,让我看到你们的双手!”众人鼓噪喝彩,道是:“牛逼~大师巨制,叹为观止。”
蒲宁心惊,虎躯一震,险些失足坠落。呆怔半晌,长叹一声:这世间除了病毒,难不成意念也会传染?无心再看,暗运真气,咻一声拔身而起,跃出深井。井沿趴了一会,寻思是不是该转发给孟仲季,还是作罢,嘭一声合上井盖,锁上,还不解气,单开一个分组,把傅云高、饶曼娜、施永清拉进去,加上标签:古墓派。一边恨声道:让你苍井空让你深井冰,不看你朋友圈了,少再烦我。这才稍稍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