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带少年来这的本意，只是不想要一个三心二意的床伴而已。</P>
既然他不听劝，那就算了。</P>
大不了，回头做个外形相同的人偶，以她的技术，不费吹灰之力。</P>
想到这里，桑多涅转身离开。</P>
“我留在这里调查，”少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天黑前会回来。”</P>
桑多涅脚步微顿，头也不回。</P>
一路径直走出废墟，她的步伐重得近乎跺脚，多少带了情绪。</P>
打又打不过，赶也赶不走。</P>
这样的人，干嘛不干脆去当散兵好了？</P>
这样就算被他抓去上床，她也能安慰自己他官大。</P>
桑多涅猛地在一块开裂的石板上站住，回头喊：“伽拉泰亚！”</P>
寒风卷着零星细雪，掠过身后一片回音空响。</P>
桑多涅诧异地睁大眼睛：“……伽拉泰亚？”</P>
——</P>
否定一个人，比肯定她轻松百倍千倍。</P>
更何况，他站在“桑多涅”从小居住的地方。</P>
散兵环视室内，俯身抓住地上高大置物架的一角。</P>
木架掀起，抖落大量的书籍，既没有被血污沾染，由于低温，保存也相对完好。</P>
散兵随手翻阅，片片发黄的书页间到处是洇开的墨迹：“果然……笔迹完全不一样。”</P>
他轻声哼笑，随手撕下一页。</P>
除了书籍，书架里还有一些图册。</P>
内容大多是设计稿和裁下的书籍配图，底下偶尔出现一两行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P>
“……的第十天。没那么害怕了……似乎能听懂我说话，不可思议。”</P>
“像长不大的猫崽，有点可爱。”</P>
“右手被冻伤……躯壳的制造搁置。母亲很担心，我觉得不要紧……邀我去浇花。”</P>
“……终于完成了。下午和母亲一起浇花去。”</P>
“……被杀了。”</P>
再往后翻，就只剩发黄的空白纸张。</P>
一张相片从纸间飘落，落进满地尘土里，依稀能看出写在相片背面，歪歪扭扭的几个大字。</P>
“好想死。”</P>
散兵垂手去捡相片。</P>
不易察觉的微风穿过废墟墙瓦的间隙，老旧的房梁摇晃出嘎吱声。</P>
散兵的动作停顿，嘲弄一笑，悬在半空的食指轻弹，不知何时横亘在手腕下的纤细金线发出一声坚韧的断响，被生生崩断。</P>
“这就沉不住气了？”散兵捡起相片，站直身体。</P>
无数清脆的断裂声不绝于耳，金线像是带着黏性的蛛丝，网在散兵的身体一侧，缓缓垂落。</P>
话音未落，狂风从走廊方向扑来。</P>
散兵精准地侧身闪开，对方扑了个空，在撞穿墙壁之前堪堪刹住，数道寒冰凛冽的刀光紧接着回旋飞来。</P>
散兵纵身跃起，右手狠狠一握，浮现的雷元素随之凝聚成虚影，将凌空飞旋的爪刃拧成一团，又砸入地面。</P>
金属制的身体发出一声悲鸣，试图挣扎，被一脚更深地踩进石制的地板里。</P>
散兵冷笑：“不自量力。”</P>
他抬起另一只手，看向手中的相片。</P>
大概是刚才被锋利的金线割到，相片几乎从中间一断为二。</P>
散兵看着照片上的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哼了一声。</P>
另一边。</P>
桑多涅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头疼。</P>
比决赛的那一次更疼、依旧感觉不到病灶，源源不绝。</P>
“伽拉泰亚！”桑多涅跌坐在残垣断壁间，用尽力气向废墟大喊，“回来！伽拉泰亚！”</P>
桑……多涅……</P>
“伽拉泰亚！”</P>
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桑……</P>
“呜！”桑多涅痛得用力抱住脑袋。</P>
太嘈杂了！</P>
简直像是魔音灌耳，还伴随着越来越剧烈的头痛，她几乎要疯掉。</P>
痛得快要忍不住在地上打起滚的时候，紧贴着地面的身体感受到了震动，耳里传来刺耳的拖曳声。</P>
桑多涅胸口急促起伏，红着眼眶看过去。</P>
伽拉泰亚被少年扯着头发，从废墟里拖出来。</P>
没走几步，震耳发聩的“轰”一声，背后阁楼的残骸整个坍塌，激起风暴一般的碎雪和灰尘。</P>
少年挡在桑多涅面前，抓过她的下颌，强势地吻上去。</P>
陌生的元素力从他身上传导到她的体内。</P>
奇怪的是，桑多涅好受多了。</P>
“认识这两个人吗？”桑多涅听见少年问。</P>
被痛楚和接吻搅得七荤八素的桑多涅睁开眼睛。</P>
眼前是一张被揉皱的，险些分成两半的照片。</P>
一半上是一名长发的少女，身着洋装，笑容恬静，另一半上，则是一个身着女仆服饰的中年女人。</P>
桑多涅哑着声腔回答：“是……”</P>
“是谁？”</P>
“是……”</P>
不是她。而是她心爱的人偶。曾经活着的样子。</P>
原来，那孩子，曾经活着啊。</P>
桑多涅想。</P>
头痛卷土重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一脸，桑多涅移开目光，看向照片的另一半，战栗着嗓音呢喃：“我想起来了……被杀的人，茧杀死的女仆长，是我的母亲。”</P>
经由矫饰的故事仿佛悲伤童话抱团取暖。</P>
揭开谎言的面具，底下却龌龊不堪。</P>
至冬的机械业，多年前曾立下禁忌——无论多么渴求发展，希冀万能的能源，都决不能触碰深渊。</P>
是因为贝萨流士家碰了。</P>
其后果，诞生了“怪物”。</P>
本应立即处死，却发现这怪物天生拥有一枚神之眼。</P>
何其荣耀啊。</P>
分明是戴罪的家族，失却人形的怪异，却得到了神的认可。</P>
桑多涅被命令，为这怪物制造一副人的躯壳。</P>
父亲的命令不容违抗。</P>
她也没有拒绝的权利。</P>
就算明知道是错的。</P>
直到……直到亲爱的母亲，当着自己的面，血溅当场。</P>
不自知的凶手，无辜的怪物，小小的妹妹——在母亲倒下之后，用桑多涅绞尽脑汁为它制作的机械足，顶着一身热血，欢欣地跑来桑多涅的腿边，亲昵地邀功。</P>
一切只因为母亲对桑多涅说了句，要她离开它。</P>
“你可以提一个要求。”父亲对恐惧到连哭也哭不出的桑多涅表示，“但是在完成你的研究之后。”</P>
“我要自由。”桑多涅说。</P>
除此之外，别无他求。</P>
而当真正能够解脱的那个晚上。</P>
桑多涅刚要迈出贝萨流士家的大门，却望着门外的风景忽然开始想。</P>
她要的自由是什么？</P>
是与贝萨流士这个姓氏毫无瓜葛地走在街上？</P>
还是去吃想吃的东西，从事喜欢的职业？</P>
她一定是有过相关的愿望的，就像每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然而多年麻木的埋头钻研，让所有的愿望最终都化作了同一个——逃。</P>
从母亲的惨死，从可怕的妹妹，从贝萨流士沉甸甸的权势，逃。</P>
在唯一的愿望已经实现的当下。</P>
浮现在桑多涅眼前的，是偷偷藏起的与母亲的合照背面，在某个失眠的夜晚用笔尖划下的疯狂。</P>
她想……</P>
所以。</P>
当看见门卫掏出枪来，对自己扣下扳机的时候。</P>
桑多涅坦然地闭上了眼睛。</P>
天赋异禀的机械师，近距离接触过茧的人，一旦放出去，只会对贝萨流士家的名声和地位造成负面影响。</P>
她理解父亲。</P>
就这样吧。</P>
就这样就好。</P>
……茧又怎么想呢？</P>
桑多涅不得而知。</P>
答案反而落在如今早已不是桑多涅的“桑多涅”耳中。</P>
桑多涅，桑多涅，桑多涅……</P>
那一声一声无比依恋，坚定地认为自己也被对方所爱的呼喊。</P>
“桑多涅”望向伽拉泰亚。</P>
伽拉泰亚完整而激烈的情感，也回荡在她的中枢。</P>
明白了。</P>
偶尔会厌恶伽拉泰亚的原因。</P>
明知道它是妹妹的“遗物”，仍旧厌烦的原因。</P>
以及执着地想让灰发少女“活过来”的原因。</P>
原来，真正被操纵的牵丝人偶，并不是伽拉泰亚。</P>
“伽拉泰亚。”</P>
她不是真正的桑多涅，那也许，确实就是少年口中的“南柯”吧。</P>
南柯按着痛到快要失去知觉的脑袋，对残破的人偶挤出声音：“人死了，就回不来了。”</P>
脑海里的喧嚣静止片刻。</P>
桑多涅，我亲爱的桑多涅……</P>
“那具人偶，就算被改造得看不出一点痕迹，也是尸体。”</P>
桑多涅，姐姐，不要这样说。</P>
“只有我能听到你的声音，也只是因为，你把你的一部分放进了我的身体而已。”</P>
……你知道了，亲爱的姐姐。</P>
“过家家到此为止吧，茧，”南柯说，“我讨厌被当做其他人。”</P>
啊啊，就不该……让他接……</P>
伽拉泰亚被彻底毁坏的那一刻，南柯的脑袋痛得像是要从内部裂开。</P>
她一度陷入昏迷，终于成功摆脱黑暗，撑开眼皮时，映入视野的是高举权杖的冰之七天神像。</P>
少年守在她的身边：“还痛吗？”</P>
有一点，但南柯摇头，撑着身旁冰冷的岩石慢慢坐了起来。</P>
他们所在是一处人迹罕至的高崖，脚下冰仞万丈。</P>
“我们的事，想起来了吗？”少年又问。</P>
她再次缓慢摇头。</P>
少年眉心紧锁，脸色黑得像是想穿越回去把伽拉泰亚再暴打一次。</P>
南柯没说感觉脑袋里还残留着什么。</P>
茧与深渊有关。</P>
南柯数次维修过桑多涅的遗骸，那具被改造成机械的身体先是被深渊力量占据，接着又被不知谁的血沾染，体内不停滋生的不知名红色花卉，是无法修好的最大原因。</P>
也许她身体里也长出了类似的东西？</P>
“你叫什么名字？”南柯忽视脑中的胀痛，坐在悬崖上看了好一会儿风景，才问少年。</P>
“……国崩。”半晌，他说。</P>
“假如我承认我是南柯，”她思忖着，“你接下来打算做什么？”</P>
这一次，他沉默得更久：“去须弥，找多托雷报仇。”</P>
好巧。</P>
南柯向着他温暖的体温靠了靠，扬唇：“那，我们一起去须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