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句,有如重击。
宋嘉茉缓缓抬起眼睛。
莫顾终于没再笑了。
像是某种有毒的蘑菇,披上极具亲和力的外衣,在终于不用伪装的暗夜时分,肆无忌惮地生长。
莫顾:“喜欢自己的哥哥……是变态吗?”
她的身子终于忍不住晃了一下。
莫顾乘胜追击:“如果不是我找了一下午,根本不知道你的牌子藏在哪里。”
“别人都往最中央挤,只有你放在角落,你也知道荒唐吧,你也害怕被人发现吧?”
“你怕被知道,”莫顾说,“你也觉得丢人。”
“我怕什么?”
莫顾笑了下,看了眼手机:“时间如果没错的话,陈赐已经进了寺庙廊道,差不多十分钟之后,就能看见你的木牌。”
“如果你真的不怕的话,那就去参加生日会吧,然后今晚回来,收获一些‘惊喜’。”
莫顾问:“你不害怕吗?你真的敢赌吗?”
像无数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顺着她身体缠绕而上,这夜寒风吹拂,少女衣衫单薄,终于忍不住轻轻战栗。
十分钟后,出租在泽川寺门口急刹。
宋嘉茉推开车门,落地便开始奔跑起来。
天不知什么时候落起了小雨。
少女越跑越快,还要腾出空去抹脸上的雨水,她拼命安慰自己没有关系,眼眶却忍不住渐渐灼烫,到最后,已经分不清抹掉的是雨水还是眼泪。
原来她是害怕的,她真的是害怕的。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她也无法接受这种概率的发生。
她害怕看到陈赐那一刻诧异的眼光,害怕他当她是个异类,害怕他觉得恐怖,害怕他觉得,自己的妹妹,原来是个怪胎。
可她喜欢他啊,难道喜欢一个人也有错吗。
脚下步伐渐渐凌乱,雨势猛烈,溅在青石地砖上,砸出层层涟漪。
世界反反复复地,清晰又模糊。她伸手,又擦了擦脸颊。
他站在那颗古树之下,正伸出手,想要翻动某个木牌。
“陈赐!”她骤然开口。
陈赐动作顿住,转头看她。
她三两步跑上前去,用力扯下那块木牌,牢牢握在手心。
她太用力了,连指尖都在轻微颤抖,泛出毫无血色的青白。
雨声哗啦,她紧紧地攥住木牌背面,语调里带着泣不成声的哽咽:“别看。”
漫长的奔跑后终于脱力,她忍不住跪坐在地,双手抵住额头,整个人蜷作一圈,连手臂都在轻轻发抖。
“你看了吗……”
她问得小声,但她知道,陈赐肯定听见了。
但他没有回答。
内心深处开始后怕,她做了好久的心理准备,才敢抬头看他。
这夜的光是冷暖不明的色调,他长睫敛着,眉心紧皱。
少年伸出指尖,在她脸上擦了一下,好像从始至终,关心的只有这一个问题。
他说,“怎么哭了。”
好像被问过就觉得更委屈,她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再度决堤。
少女开始啜泣,但他不能做更多,只是身体微微前倾,让她能靠在自己肩上。
面前是具一点也不温热的身体,她的手心本该暖和,此刻却被雨水冻成了冰,她很少哭,尽管成长得比任何人都要艰辛。
陈赐握住她手腕,连带心脏也传来些许痛感。
“我没看,没看,”像是安慰似的,他摸着她的发顶,耐心地重复一遍又一遍,“我没看。”
“没看就好,”她像是再说不出更多的话,庆幸又失落地,一遍又一遍地小声重复,“没看就好。”
“嗯,”他应着,说,“别哭了,好不好?”
这夜的雨来得湍急,仿佛她强忍了这样久的爱意,终于找到一个能流放的出口。
哭出来就好了。
过了许久,少女的抽离慢慢止住,雨也渐渐停了。
陈赐不知什么时候,脱掉了里面的衬衫,她还没反应过来时,感觉到温热指腹落在她头顶,是陈赐在用衬衫帮她擦拭。
她抿住唇,躲开他的目光,轻声说:“尹冰露还在等我,我先过去了。”
陈赐像是看了她一会儿,她知道,他一定有很多话想问。
但最后,他只是低声叮嘱:“记得先换身衣服。”
“好。”
最终也再没说更多,宋嘉茉披着他的衬衫,从小路离开。
陈赐在原地站了会儿,打车回了陈家。
莫顾坐在客厅里,见他回来,目光似有若无地看向他身后,像是在找谁。
他没什么太好的语气,凉凉掀起眼睑,问道:“你跟她说什么了?”
这突如其来的问句,让莫顾愣了一下。
陈赐对她虽然冷淡,但她知道,是天生性格使然。
陈莫两家交好,即使他再不喜欢她,也从没用这种语气和她说过话。
她笑了下,装傻道:“什么?”
“装很久了,”陈赐说,“累不累?”
今晚陈昆找他,说是莫顾没空,但想去求一个牌,让他们帮着先买。
刚进寺庙没多久,陈昆有事先离开,他却看到了一个写着自己名字的木牌,正想取下来看,宋嘉茉就跑了过来。
那牌子的挂绳和别的不一样,很显眼,像是刻意想让人发现似的。
前因后果联系起来,答案便显而易见。
莫顾仍在嘴硬,笑着摇头:“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陈赐笑了下,“上次见你就这样,别的不会,装傻倒是挺厉害。”
“我知道你为什么住过来,我也知道陈昆有什么期待,不过对于讨厌的东西,我一向不怎么在乎。”
像是被狠狠扎到,莫顾的瞳孔动了一下。
“对,”他漫不经意,“从第一次见你就讨厌你,这样说能听懂了么?”
“我听不懂,”莫顾说,“你没理由讨厌我。”
凭什么讨厌她?
她父亲和陈建元是同学,刚出社会时还帮衬过,娃娃亲虽是玩笑话,但也代表有过这样的念头。
后来陈家越来越好,她父亲要强,也时时和陈家对比,怕她跟不上步调,特意把她送去贵族学校。
她家庭条件也只能算不错,但和同学比起来,是显而易见的天差地别。于是慢慢抬不起头来,高傲又卑微地憋着一口气,想要过上很好的生活。
陈家是最好也最合适的地方,所有长辈都很喜欢她,有什么问题?
最开始见到宋嘉茉时,她想要打好关系,因为她知道,以后若是要长久地生活在一起,首先要先收服他妹妹的心。
于是她拼了命地说好话,可是呢,宋嘉茉今晚和“朋友”出去,根本就没有邀请她。
宋嘉茉没把她当朋友。
这样就算了,但千不该万不该――
不该让她看见宋嘉茉的眼神,不该让她发现宋嘉茉的喜欢,更不该……让她体会到,陈赐对宋嘉茉,也和对别人不一样。
可他们是兄妹啊,兄妹怎么能在一起?与其到时候纠缠不清,不如就断在这里,不就是对大家最好的结局?
每一步她都走得合情合理,他凭什么讨厌她?
像是看出她的想法似的,陈赐又笑了一下:“你是不是觉得,把她赶出去,你就是胜算最大的人?”
“可惜你不够有自知之明,如果一定要走一个,那个人只会是你。”
他说:“明天搬出去,离宋嘉茉远点。”
说完之后,陈赐头也没回地转身离开,大门重重关上。
仿佛回来,只不过是为了给她撑腰。
头顶吊灯刺眼,莫顾踉跄两步,胃里开始翻搅。
她咬紧牙关,恨恨偏过头去。
陈赐按地址抵达时,正是夜里十点钟。
江寺帮他打开门,然后说:“她在二楼呢,一直没下来。”
到了楼上,宋嘉茉正坐在飘窗旁边,赤着脚,旁边摆着几个空的易拉罐。
靠过去,能闻到淡淡的酒气。
见他来了,尹冰露也先行离开,关上了二楼的门。
气氛安静下来。
陈赐看了她一会儿,这才从手边拆了双一次性拖鞋。
“过来把鞋子穿上。”
她目光迷蒙地瞧过来,这才慢吞吞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然后穿过他的手臂,抱住了他。
少女的鼻尖抵在他胸口,嗓音闷闷地说:“我喝醉了。”
陈赐顿了顿,这才抬起手,缓缓扶住她的脑后:“嗯,会不会难受?”
“不难受。”她说。
她就这么抱着,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胸膛的起伏,能闻到他衬衣上淡而清冽的味道,还有手下的,真实的触感。
她猜自己今晚一定很莫名其妙,但好在她是个醉鬼,醉鬼本来就不用讲道理。
她没头没脑地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
“不奇怪。”他说。
他说不奇怪,那就当她不奇怪吧。
抱了会儿,宋嘉茉又仰起头来。
他好像并没有在发呆,很快,也垂头看她:“嗯?”
小姑娘鼻尖红红地说:“你真好看。”
他失笑,弹了下她的脑袋:“醉得不轻。”
“你是不是把人家柜子里的酒都扒光了?”
“哪有,我才喝了几罐……”
说到这里,她好像反应过来什么,后退几步,抱了几瓶酒到桌子上:“你也喝。”
“怎么?”
“喝了你就是共犯,”她振振有词,“人家追责的时候,我能减轻一点儿惩罚。”
暗影里,他好像还是在笑:“那我都说是我喝的不就行了?”
少女沉吟两秒。
“有道理哦。”
“但是我想和你一起。”她说。
陈赐开瓶的指尖顿了一下。
“想一直和你一起,”她下巴垫在一瓶果酒上,不知怎么地,睫毛上敛了点水雾,“做什么都一起。”
陈赐:“住男寝也一起?”
“啊,”她愣了下,“那这个就不一起了吧。”
“……”
陈赐手指覆在眼睛上,忽而沉沉地笑。
“你只有取笑我的时候才会这么高兴,”她很不爽的样子,抢过他手里的酒,恶霸一样地说,“不准喝了!你去沙发上睡觉!”
但他最终还是没听她的。
凌晨一点多,宋嘉茉从房间里走出来,看他在沙发上睡着了,手边还摆着好几个酒瓶。
其实二楼有给他的房间,但他应该是醉得厉害,没扛住,就睡熟了。
宋嘉茉走过去,轻轻蹲在他旁边,小声道:“为什么要喝酒呢。”
说完又觉得没立场,她今晚也喝了。
――但其实她根本没喝醉。
几瓶写着泰文的果酒而已,也就糊弄一下陈赐,她很清楚自己没醉,只是有些事,清醒的她并不能做而已。
醉了真好,醉了还能抱他。
少女将下巴搁在膝盖上,突然想起很久之前。
那会儿她进陈家不久,因为常年的营养不良,无论是身高还是身材,都比同龄人差上一大截。
有男生跟在她后面笑了她一路,第二天,陈赐就把那人的头按进水缸里,动静闹得太大,后来再没人敢笑她。
又后来,学校里穿裙子,总有男生混混似的来挑她的裙子,被陈赐揍进了医院。
其实陈赐大她两岁,这是他读的第二年高三。
去年他高考,她后从家里出发,不小心被车撞到,出了场小车祸,死死捏着手机不敢通知他,生怕影响他考试。
但他最后还是来了。
即将被推进手术室的前一秒,陈赐放下书包,揉揉她的脑袋:“没事,哥哥在。”
那是最后一场英语,她始终耿耿于怀,每次提起,少年就会轻狂地一抬眼:“我就算再考十次也是状元,有什么可紧张的?”
“你第一次进手术室,我不在,你害怕怎么办?”
再后来她提起,他又总能找到新说法:“这不是还能多陪你上一年学?赚的。”
好像连安慰人的角度都这么清奇。
他第一次下厨是为她,第一次打架是为她,高考要考两次,也是为她。
她总觉得,她欠他太多了,这辈子也还不完。
从始至终,她坦荡的,不过是她无法控制的爱情;而她怕被发现的,只是自己从来没有余地选择的兄妹关系。
想到这里,她凑近了些,想细致地看一看他,记住他的五官他的轮廓,如果以后没有再看一次的机会,起码可以用记忆取暖。
少年的五官生得极好,眉骨很深,鼻梁很高,身高和样貌都很出挑,小时候每次遇到,她都会反复向所有人强调,这么好的人,是她的哥哥。
她的哥哥。
她的憩息所,她的沿途灯。
她漫长时光中,唯一赖以生存的氧气和希望。
她对这个世界所有的,关于温柔的,具象化的认知。
她的……陈赐。
她真的真的,好喜欢他。
可惜他一辈子也不会知道了。
他一辈子,也不用知道的。
少女伸出手指,趁他熟睡,手指顺着鼻梁滑到嘴唇,又落在他的喉结上。
不知是被什么蛊惑,有念头一闪而过,她忍不住倾身,嘴唇落在他唇角。
短暂的、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的吻。
偷亲之后,像是突然反应过来,她猛地向后一退,而后落荒而逃。
还好陈赐睡着,没有看到。
但少女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脚步声消失的那一秒――
在沙发上躺了许久的人,终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