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福,你发什么楞啊?」後头响起问话。
结福一怔,欢腾地回过身子,果然见管令荑含笑对望。
「四姑奶奶!」她欣喜地抱住她,其实两人有一年不见了。「您从北方回来了?怎么不说一声?」
「想给你惊喜啊。瞧,不是笑得很开心吗?」管令荑疼爱地拍拍她的背,皓齿露笑,更显明媚。面容几乎没有留下岁月风霜,她的年龄,到现在还是她儿子和丈夫的赌注。
「我去唤心佑来……」
「哎呀,你叫得很顺口了嘛。」还记得数年前,她老把[心佑」和「少爷」结结巴巴地连在一起唤不出嘴,真是很有趣啊。「别急,那臭小子出门办事去了,我刚刚才和他擦身。」她牵著结福,走到槐树林的小亭落座。
「我去倒茶……」还没站起来就被拉坐下。
「你忙什么呢?我不渴,不饿,也不累,只想先跟你叙叙旧,乖乖坐著。」管令荑扬著嘴角。
结福露出笑。她真的喜欢这位长辈。
「你过得好吗?那臭小子有没有欺负你啊?」管令荑眨眨眼。
「没有。」她摇头,知四姑奶奶每次都会问。
「是吗……那你们……成亲了吗?」管令荑也知自己是白问。因为结福还是做姑娘的装扮。
结福垂下眼,十指交握。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得说。
「又过一年了,好快啊。」管令荑扬声笑叹。「你不爱他了吗?」
不爱他?她不爱他了吗?
倘若不爱……她又怎么会留在他身边呢?
在这日复一日的长长岁月当中,他们两人之间只是停住在当年那夜晚,再多就没有了,如梦久久。结福抿唇,沉默以对。
[这样啊……原来那臭小子的报应还没完哪……]管令荑噗哧一笑,幸灾乐祸。顺了顺气,她执起结福的手,呵呵道:「……结福,你知道吗?其实臭小子的脚本来是有得治的。」
结福闻言,小声道:
「我知晓,本来是有个姓上官的姑娘说可以治……」
「是啊,不过我不是那个意思。」管令荑和蔼地瞅著她,笑道:「我想臭小子可能打算一辈子都不告诉你,没法子,所以我只好偷偷把他的秘密讲出来啦。」
「……秘密?」结福茫然不解。
後来上官姑娘并没有把他治好,不是这样吗?少爷跟她说的啊。
「你还记不记得,当时我正要带你走,结果臭小子冲进来阻止?那个时候,其实上官姑娘就在大厅,而且她马上就要远行,没有机缘再出现替臭小子治腿了。」管令荑缓慢地说著这段往事,仿佛昨日才刚发生。「臭小子没去大厅,但是他却跑来留住你……你明白我在讲什么吗?」
她问。结福没有答话,但睁大的眼睛在在显示她极度的震惊。
「臭小子是故意的。他不要医好自己,因为若是这样,你会走。」管令荑精明的眸里点点闪烁,道:「在你要离开的时候,他只是想著要把你留在他身边,就算是这么愚蠢的方式也好。你了解他的性子……他是放弃了他最在意的骄傲和自尊,就算一生瘸腿让人侧目,也只要你陪伴他别走啊!」
结福捣住了嘴,热泪迅速盈眶。简直不敢置信!
原来他……他竟然……是为了她……
腿没断之前,他是多么得天独厚、意气昂扬:跛脚之後,他又是多么盛怒和恐惧,一心不肯承认,她比谁都更深刻体认的!
然而,他却为了她,甘愿一辈子瘸著腿……
若是自己没有答应他留下,若是自己在这些年反悔离开——那怎么值得?怎么会值得呢?!
她却直到现在才知晓这个事实!
「他……」真是傻……真是傻!结福难受哽咽,说不出完整的字句。
想见他……想见他!她要马上见到他!她忍不住站了起来。
「臭小子在东大街,现在去应该刚刚好谈完生意。」管令荑做了个「请」的手势。在她走远前,又补充喊道:「快点解决啊,不然好像知晓秘密的我很坏心,故意让他白白多等八年……对了,还有啊!你身上有臭小子给的玉佩吧?那是传家用的,只此一枚,不是他的妻子没资格戴的!」
结福握住衣襟里的翠玉,奔出大门。
**
「贵客啊,这个最好了,瞧瞧,晶莹剔透哪!」
「嗯……」俊美的男人站在姑娘家环伺的首饰铺子里,手心里是店主大力推赞的耳坠子。说是飘洋过海来的蓝色宝石,珍贵稀奇得不得了。
「怎么样啊?]京师东大街首屈一指的首饰铺店主合掌讨好,认得对方是大权大富大贵的有名盐商,管府主子。家里吃的盐和米都还得看他脸色。
据闻这管府主子年届三十五却还没成过亲,很可能有断袖之癖:後来又传说他不找女人,也不找男人,大概是下面那话儿有暗疾:最新的谣言是他其实压根儿就是个吃斋念佛六根清净的和尚!
不过和尚没穿袈裟,没落发,又没托钵,还会来铺子里买给女人的首饰……也挺稀奇的。
总之不管怎样都好,他一个大男人杵在铺子里,惹得姑娘家都害羞不敢靠近,还是快快恭敬烧香将他驱离才是上策。
[不好。」管心佑端详半晌放下,稍微巡视沉思,指著另外一对粉色的,道:「这个。」
[哎呀!贵客您真识货哪!」毕竟是尊贵又不能得罪的大买主,店家固然觉得麻烦却还是涎著满脸笑容,辛勤地介绍著:「这可是锡兰山来的珍奇水晶哪!独一无二,只此一双,卖出就没有了。不过就是……」欲言又止的。
「多少?」管心佑也是商人,哪会不明白。
店主嘿嘿一笑,伸出两只指头。
管心佑从怀中掏出两张银票,再加一锭元宝,毫不手软吝啬。「这是赏你的,以後若是再有什么好东西,你得留给我。一
「当然当然。」店主将银两收进怀中,眉开眼笑,连连搓手。
管心佑就要离开,没走几步,就听店内一千莺燕闺秀轻叹。
「真可惜,是个瘸子……」
「是啊,有钱又长得那么俊俏,偏偏……」
管心佑却是神态自若,俊美的脸庞依旧傲慢,丝毫不受影响,没有停留地跛步出去。
他只想著手中的礼物要怎么给结福,只想著她会不会为此展颜而笑……
「心佑!」
还没走到轿子旁边,一个人影朝他呼喊。他回首,讶异地望著对方:
「结福?」他一楞,赶紧将那对耳饰收到袖里藏起。
她跌跌撞撞地直奔而来,在接近他时脚步稍乱,他连忙上前扶了一把。
「小心!」若是摔著了怎么办?他真是有些吓到。「你怎么了?」怎么在大街上跑来跑去的?
她并无回答,只是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紧紧搂住他。
他愕住,简直受宠若惊!一时间只能贪恋这种美好的亲昵,感觉到自己体内烧热,险些动摇起来,他低咒一声,就算是自己「守身如玉」了很久,也太过没用了。
腰部被她环抱著,心里有些飘飘然的,突地发现好像很多人往这边看,他一怒,扬袖遮住结福的位置,然後把所有视线瞪回去。
「你……」有些不舍地稍微拉开距离,他正待询问,不意却发现她眼角的泪痕,察觉自己胸前也湿了一大片,他著急道:「你在哭?哭什么?是谁欺负你?告诉我,我一定找人去教训他——」
「……是你。」她说。
「我?」他忽然惊慌起来。用力地回想,自己做了什么让她伤心吗?他懊恼燥虑,却找不到头绪。他曾起誓,不会再惹她哭泣的!
可恶!为什么他连这种小事都办不到?
他只得双目凝视她,诚恳说道:「结福,不管我做错了什么,对不住。以後绝对不会再发生。」
结福喘泣一声,眼泪流得满脸都是,哭得更厉害了。
「心佑……」
「你先别哭……」他心慌意乱,手足无措。一个在市道打滚多年且也已经三十五岁年纪的大男人,却在她面前失了条理,像个孩子般不知该如何是好。「……别哭了,好不好?」他拉开她遮目的双手,那样粗糙的触感,总是刺痛他的心。
她看著他,细细地描绘著每处轮廓。
这些年来,他是用什么表情在面对自己的呢?是用何种心意等候自己的呢?
捧住他的脸,她轻轻地踮起脚尖。
「结——」他的声音,被隐没在柔软的亲吻当中。
管心佑瞠目,心口如雷殛剧荡!如此接近的距离,他连她黑睫上凝聚的泪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心佑,我们成亲。然後永远在一起。」她离开他的唇,又哭又笑,用著很丑的大花脸告诉他。
仅仅一瞬,他极是震撼地望著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永远在一起。」她努力扬起颤抖的嘴角,对他微笑。
管心佑伸出颤抖的双手,激动地将她整个人给抱入怀中!
结福!结福!他的结福!他以为自己可能等不到的!他真的以为自己也许穷尽生命仍然无法换取她的这么一句!
脸容埋进她纤细的肩颈,他低哑喊道:
「我这一生只有你,只要有你就好了!」
她笑,忍不住又流泪。
「……心佑,我喜欢孩子,我们要多生几个。」
她感受著自颈处传来的温热湿意,心疼地抱住他的头。这个真的花了十二年来期盼她相信他真情真意的男人,竟是如此地令她爱怜。
她本是个没有福份的人,如今,也拥有了满满的幸福。
是她挚爱的他所给予的。
**
数年後——
「爹。」
「嗯?」
「您多大岁数?」
「问这个做什么?」
「因为我朋友都说您的年纪可以做我爷爷了。」
「……专心写字。」
「喔……爹。」
「又怎么了?」
「为什么每回问您这个您就会皱眉头?三哥哥和八弟弟也都这样说。」
「……写你的字。」
「喔……爹。」
「不准问年岁的事。」
「喔,好吧。爹,您以前真的是个只爱男人的和尚吗?」
「写、字!」
「……爹,你真没有耐性,就像隔壁巷口小虎的爷爷那样……哇!娘来啦!娘!娘!爹刚刚想打人家的头啦……」
「胡说八道,你这臭小子!结福,你别听他乱讲……过来,别抱著!没看她手上拿著东西?等会儿翻了烫伤她。」
「不、要!咧——你每次都不准人家抱,说抱娘的孩子那里长不大,但其实都是骗人的,因为你自己想抱,所以才骗我和哥哥弟弟,不然你抱娘抱那么久,那里不就很小很小?」
「——你再说!」
「哇!娘!你看!爹明明就要打人家啦!」
「不,结福,我只是……」
「别玩了,我煮了莲子甜汤,来吃吧。]
「好!」
「好!」
【全书完】(全本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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