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故事(1 / 2)

我在春天等你 林笛儿 13809 字 6个月前

第二天,钟荩的办公桌就从侦督科搬去了资料室。前前后后加起来,她在侦督科呆了恰好半年。手里的工作移交给了同事,侦督科没有补充新鲜血液。牧涛脸黑黑地要去找检察长,钟荩拦住了。从进侦督科那天起,牧涛非常维护她,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只怕再这样下去,有些事会越来越说不清。

人的想象力向来丰富。

她敬重牧涛,她比他更在意他的形象。

“我不会放下那件案子。”走的时候,她对牧涛说道。

牧涛第一次感觉钟荩并不是看上去那么柔弱,“我也不会就此搁浅,但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单独见汤辰飞。”他叮嘱。

钟荩沉思。

资料室已有四位科员,三女一男,对于钟荩的态度不冷不热。办公室刚换了一批新的档案橱,钟荩的工作就是把所有的资料重新登记、输入电脑。这个工作很庞大,估计至少得半年才能完成。好处是钟荩不需要与任何人打交道,非常安静。

换岗位的事,钟荩没和任何人说,包括凌瀚。她现在上下班定时定点,多了许多时间陪凌瀚。这其实是她目前最想要的。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凌瀚没让钟荩乱担忧,他的态度似乎变得积极而又明朗。

卫蓝没有从北京传真处方过来,而是拜托宁城的一位精神病专家替凌瀚复诊。

那位专家在江北开设了一家治疗兼疗养的医院。钟荩开车和凌瀚一块过去。经过长江大桥,交通有点堵。凌瀚朝不远处屹立的一幢幢新建楼房,说:“那是临江苑,阿姨在那给你买了套房。”

钟荩微笑:“你们见过面?”

“是的,也没好好招待阿姨。”

方仪来小屋的事,钟荩知道,但她想凌瀚主动提起。隔了几日,方仪也把她带到了临江苑。

她站在江岸边,天是铅灰色的,阳光藏得极深,江水显得有些浑浊,有几艘大货船交错驶过,两岸绿色的芦苇随风摇摆,这一切无形之中,都增加了江面的动感。

她回身,雷教授书写的“临江苑”三个字高高悬挂在小区大门的正中。字体巍峨又不失俊逸,大气磅礴。

方仪目光胶在那三个字上,沾沾自喜,当初我一眼看中这里,没想到还有这样一份缘。

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份娇态。

钟荩忙转过头看江水。

临江苑主体已封顶,后期的绿化与装饰紧锣密鼓地进行着。售房部小姐一再保证,再过半年,就能交房。

“喜欢这儿的环境吗?”前方的车开始蠕动。

凌瀚轻轻说:“怎会不喜欢,像个梦一样......”

钟荩控制不住鼻子发酸,“书房朝着长江,你在里面写论文。累的时候,站在阳台上,吹吹江风,看日出日落,看四季交错。”

“春天到了,我们放下一切,去安镇看油菜花。”

泪哗地一下冲出了眼眶,钟荩羞涩道:“别管我,我是因为太开心。”

凌瀚探过身吻钟荩的双手。

疗养院很幽静,穿着病号服的病人在林荫下面散步,除了目光呆滞,看上去和常人没什么两样。

专家让钟荩在外面坐会,“等下再告知你具体情况,你若在一边陪着,他心理压力剧增。”

钟荩点头。

楼下墙上挂了许多幅风景画,钟荩一幅一幅的欣赏。一位中年男子捧着一箱药剂从外面进来,汗流得太多,手有些打滑,他不住抬起腿顶箱子。钟荩上前帮他搭了一把。他道谢,把药剂送进库房。他拭着汗,问道:“你是病人家人?”

钟荩点头。

男子眼中流露同情,“非常辛苦吧!”

“没有啊,我觉得很幸福。这儿病人好像不太多。”

男子说道:“你看到的都是病情较轻的,大部分关在里面。你要进去看看?”

钟荩摇摇头。

“他们个个都像恐怖分子,不知道能干出什么可怕的事。家人把他们送到这儿,算了却了心事。有些人进来就不会再出去。”

钟荩听得心戚戚。

等候的时间有点长,长得超出了钟荩最远的想象。时间一分一秒细砂轮似地打磨着她的神经,把她的耐心磨得像一张纸---是那种用钢笔轻轻一勾就勾出纤毛来的薄纸。

终于,凌瀚从楼上下来,护士领着他去拿药。钟荩走进专家办公室。

专家两手交插,站在窗边。

“他的情况非常好,好到我觉得卫医生夸张了病情。”

钟荩心中一喜。

“但还有一种情况,听说过中国有句谚语么:久病成医。他是属于清楚自己病情的患者,又深谙心理学,他有可能已经学会隐藏病情,知道怎么应付医生的诊断。反言之,他体内的抗药效性很强,药物没有太多作用,他完全是用意志在与病情对抗。”专家又说道。

“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专家高深莫测地回道:“他还是一个病人!”

钟荩的心又惴惴然,“那我们能做些什么?”

“别给他压力,好好过日子。”专家伸手握住钟荩的手,“他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

“是的,我以他为傲。”钟荩唏嘘。

专家送钟荩下楼,凌瀚提着药袋在等她。他的脸像一堵密封的墙,看不出一丝裂缝,既没有悲也没有喜,更没有激动和焦虑,有的是一种平和。像静水,像冷铁。没有一丝气息!

凌瀚走过来牵她的手,掌心相贴,他感觉到了钟荩手心的汗。手指在钟荩的掌心划了一个圆圈。

两人相视而笑。

“哦,他们到了。”专家突地朝外面挥手,急步下台阶,木槿花盛开的路边停了两辆车。一辆是载人的小型中巴,一辆是载货的大货车。

工人们顶着西斜的阳光卸货,汗水像虫子样爬满了脸。似乎是哪家搬家,有大橱小柜,沙发茶几,最多的还是书,一箱又一箱。

大巴车的车门开了,腆着肚子下来的男人,钟荩眯着眼,认出是远方公司的吴总。她的心缩成一个软绵的球,浮到了她的喉咙口。

专家爽朗温和的寒暄声中,戚博远最后从车里下来了。

除了景物换了季节换了地点,人略显消瘦,这个戚博远与在杭城初见戚博远的影像几乎重叠。斯文渊博,风度儒雅。

几个月的牢狱生涯,仿佛洗涤了他一路的风尘,他的人生更加光华。他的心比别人多了个过滤器,适时地过滤掉一些回忆的渣滓,只留下他愿意回味的人和事物。

钟荩不禁感叹:其实精神病患者也有比正常人幸运的一面。

她扭头看凌瀚,墙壁裂开了一条缝,她看见了他的笑容。她从没见过他这样笑过,从心底泛出来的,由衷的,欣慰的。

“远方公司考虑很周到,这儿确实是适合他居住的地方。”凌瀚说道。

钟荩正要接话,戚博远看到她了。如久别重逢的故人,他激动地向她张开双臂。

钟荩轻笑,松开凌瀚的手,回应他的拥抱。

“小荩,今天天气真不错。”

真是个讨人欢喜的老头,称呼改得如此熨贴、亲切,一下子就拉近了两人的距离。“是呀,戚工,你新家很漂亮。”

“一定要经常来做客,和你的......”他看向凌瀚。

“我朋友凌瀚!”钟荩回身,拉过凌瀚的手塞进戚博远的手掌,停顿了下,她担心自己会抖,“这是我最最敬重的戚工。”

她抿紧唇,不然一不小心会逸出泣音。他唯一的孩子呀,他知道么?

“久仰!”凌瀚点头。

戚博远上上下下打量着凌瀚,“我们以前见过?”

凌瀚微笑道:“我在电视和报纸上有幸见过戚工的照片。”

戚博远摇头,“不是的,我好像认识你很久了,可是我一时想不起来。以后慢慢想吧!答应我,好好待小荩。嗯?”

“一定!”

戚博远又说道:“她是好姑娘,值得的!”

“我知道。”

“结婚时给我送喜帖,我要去观礼。”

“好!”

戚博远拍拍凌瀚的肩,转过身去。吴总和专家都在等着他呢!一行人里,钟荩还认出一位是庭审时的副审判长,大概是来监督执行审判结果的。

“小荩,他们把这个还给我了。”戚博远突地想起什么,从一个包里抽出一条围巾,向钟荩挥了挥。

“给你留作纪念。”钟荩笑着回应。

林荫深处刮来一阵风,扬起一阵灰尘,惊起几片落叶,阳光被云遮住,天暗了暗,过了一会,风又停了,云散去,炽热依旧。

“我小的时候,小姨爱说这样的怪风是某位过世的祖辈来看望疼爱的小辈。”钟荩幽幽对凌瀚说。

凌瀚对她笑笑,把车门打开。

车里温度很高,冷气开了好一会,才稍微舒适一点。

钟荩用手在心口比划了下,俏皮地问道:“你这里平静么?”

“嗯,他们都给自己安排了最好的归宿,我没有牵挂。”

“然后呢?”凌瀚侧面的轮廓像雕刻过的,她用目光默默抚摸。

他展颜一笑,“你必须接受、承受我的所有喽,不能拒绝,不可以嫌弃。”

这句话荡气回肠。

钟荩喉咙哽住了,什么也说不出来。

两人回到市区,暮色刚起,钟荩看到路边有家饭店的招牌很显目“盱眙龙虾”。这个时节正是收麦之时,龙虾最肥美。“今晚吃龙虾吧!”

凌瀚笑她是馋猫。最近,她每天上班都要点菜,还天天换花样。

开眼界了,店中的龙虾不是以盘来计量的,而是以盆。两人点了一盆,另外要了两碟凉拌,主食是地瓜粥。服务员给两人套上围裙、戴上薄膜做的手套。

龙虾端上来,两人都吃了一惊。这个盆居然是只大脸盆。钟荩笑了,“这怎么吃得下,让花蓓来帮帮忙。”

凌瀚点头,招手让服务员把菜单拿过来,给花蓓再点道菜。

花蓓挺牛,“到这个时候才说请人吃饭,摆明就没诚意。”

“来不来?”

“来,但我要多带一个人。”

钟荩向凌瀚挤挤眼,“我等这一天等很久了。”

“死相!”花蓓呵呵笑。

一刻钟后,花蓓到了,走在她身后的男人进门时下意识地矮下身子。钟荩和凌瀚耳语:“天啦,也太高了吧!”

花蓓扭扭捏捏地介绍,“这是郁明!”

郁明嘴巴咧得很大,今晚,他终于被正位了。“在你们面前,我就是那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粗人。”

钟荩喜欢他的自我解嘲,感觉花蓓这次的口味真的和往常不同。

“粗人找了我这么个有文化的才女,显摆啊!”花蓓白他一眼,拉他坐下。

郁明傻笑,瞅着花蓓的眼神柔柔的。

凌瀚忙让服务员上一瓶冰啤。两个男人都喝了不少,花蓓喝了一小杯,钟荩没碰一滴。

龙虾的口味很不错,鲜美中带点辛辣。花蓓衣领上不慎碰了几滴酱汁,郁明向服务员要了茶叶水,沾着纸巾,细心地替花蓓拭去。

钟荩看得眯眯笑。

吃完龙虾,钟荩和花蓓去洗手间洗手。钟荩手中涂满洗手液,一抬头,看到花蓓盯着自己,欲言又止。

“怎么了?”

花蓓笑,摇摇头,“没什么。”

“说呀!”

花蓓抿抿唇,“其实是件小事,前天,你爸爸来找我了。”

钟荩急道:“他向你借钱?”

花蓓愣住,“你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大概缺钱。”钟荩心沉沉的,五十万这么快就花光了吗?“他借了多少?”

“就一万块!”

钟荩要晕倒了,钟书楷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

“蓓,听我说,下次他再找你,不要借他。他是个无底洞,填不满的。”

“啊!”花蓓眼睛瞪得大大的。

钟荩苦笑:“我一直没告诉你,我爸妈离婚了,我爸他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那女人怀孕了。”

花蓓最听不得这些事,跳起来就骂:“他秀逗了么,为老不尊。要是不染发,头上还有几根黑的?我借钱给他,简直是助纣为虐。”

“我明天把钱还给你。”钟荩叹气。

“荩,你干吗,我不差这个钱的。”

钟荩摆摆手,有气无力,“他向你借钱,其实就是逼着我去找他。他完全不在意脸面了。”这就是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花蓓想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这事就到这,不要让凌瀚知道。”

“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钟荩黯然沉默。

凌瀚已经买好单了,两个男人跑到外面抽烟。四人又聊了会,就在饭店门口道别。上了车,钟荩先给方仪打了个电话。方仪刚做完瑜伽到家,泡着玫瑰澡呢,接话时都是气声。

钟荩失笑,这是报应吧,钟书楷的出轨到成全了方仪优雅的完美。

今夜又是一个月色迷人的夏夜,微风如水。簌簌作响是院中小虫的啁啾,静静聆听,仿佛听到夜来香绽放的声音。香气随风袭来,一丝丝,一缕缕,泌人心肺。钟荩抚抚手臂,扭头看向书房。

凌瀚在里面写论文,差不多天亮他才会上床休息。她睡得浅,床一动,她就醒。两个人抱一会,说几句话,然后,她就起床洗漱了。

那晚失控的梦游,凌瀚再没有过。就是有,钟荩也看不到,那时她埋头在陈年档案中,被灰尘呛得直咳。

这样子也不失是个办法,钟荩太害怕凌瀚那种绝望而又自责的眼神。

第二天,钟荩上班后,在档案室的角落,给钟书楷打了个电话:“爸爸,花蓓那儿的钱我来还。你不用担心,不管你什么样,我都会尽力让你以后过得好好的。但是,只有你是我的义务,原谅我人单力薄,顾不了别人。”

音量不轻不重,语气不疾不徐,却让钟书楷出了一身汗。他只是干笑,不知该回什么好了,更无颜提阿媛昨晚把他关在门外,他坐在马路边抽烟抽了一宿。

中午下楼去餐厅吃饭,和以前侦督科的同事一同进的电梯。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着案子,钟荩静静看着电子显示屏的数字。那是件新案子,如果她没换岗,应该会由她负责。

取餐时,师傅没等她说话,就给她一勺水芹菜炒肉丝。她突地感到心闷得难受,搁下餐盘,出了餐厅。

午休有一个半小时,她跑到街上漫无目的瞎逛。

昨晚那么好的月光,今天却是个阴天。深灰色的天空沉得很低,仿佛没有楼房和树木,它就会像一块玻璃碎裂成一块块。

停下脚时,钟荩发现自己站在一家婚纱影楼前。橱窗里的那件婚纱真是漂亮,没有蕾丝,没有花边,除了胸口几粒碎钻星光闪闪。如此简洁,可是它的光芒却超过了旁边的波西米亚风情的复古婚纱和一身盛开牡丹的国色国香唐装。

钟荩挪不开目光。那一瞬间,心里有一点点异样的期待,仿佛羽毛掠过,似有若无,却又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丝丝暧意。

看店的时尚女子透过玻璃门看见了钟荩,忙跑出来,“想拍婚纱照吗,现在是淡季,我们可以给你打八折。我们和对面的珠宝店还是联谊商铺,你在我们这儿拍照,去那边买首饰,同样也有八折优惠。”

钟荩顺着女子的手指看向对面的珠宝店。

她屏住呼吸,刚刚从珠宝店拉门出来的男人不是凌瀚吗,难道他们有心灵感应?

她的心因为惊喜怦怦直跳。

等不及绕到斑马线,她就这么横冲直撞地穿过车流。珠宝店里的冷气开得很足,毛孔倏地缩起,她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径直走到婚戒柜台。

“请问,刚才那位表情比较严肃的男人买的是哪一款戒指?”

珠宝店店员一脸莫名其妙。

钟荩连忙又形容了下凌瀚的长相,对面柜台的店员接过话,“是他哦,刚走。他没买戒指,他买的是根链子。”

钟荩愕然回头。

店员津津乐道:“那根链子进了很久,一直无人问津,他一眼看中。我还找了个会员卡号帮他打折呢!你是他女朋友吗?”

钟荩咽咽口水,“能给我看看链子的样式么?”

“再等两天,他会亲自交给你的。”店员打趣地挤下眼睛。“那条脚链真的非常漂亮,宁城只有一款。”

再等两天......是她的生日,钟荩脸上的红晕像潮汐一样退了下去,露出底下一片贫瘠嶙峋的灰白。她略略有些失望,但随即安慰自己应该感到欢喜。可是为什么是脚链?她哪有什么机会戴脚链。

她拖着脚步向门口走去,在手碰触到门把手的前一秒,她还是回过头,“请问,送脚链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她不如花蓓那么渊博,对于星座、花语、礼物的深意,她一概不懂。

店员捂着嘴笑,拿起遥控器打开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不知是电影还是连续剧,一个英俊的男人对一个笑起来眼弯得像月牙的女子说:“你的幸运石是珍珠,来自海洋,我的是橄榄石,唯一来自太空的珠宝。”然后他蹲下来,替女子戴上用两种珠宝串成的脚链,“送别人脚链,代表着他们来生还会相见、相爱。”

“浪漫吧!”店员眼中流露出羡慕。

钟荩缩了下身子,扯扯嘴角,“你们这儿冷气太大。”她推门离开。

正午的阳光洒到哪,都是一簇火焰。她在火焰中奔跑,汗如急流,她还是感到冷,嘴唇发白。

下午,牧涛来资料室找她,她从一堆档案里抬起头。

“委屈你了。”牧涛内疚地叹气。

“翻阅从前的案例,能学到书本上没有的东西,我在这里很充实。”她为难地看看四周,屋内一片杂乱,只能请牧涛到走廊上站一站。

走廊上人来人往,不是谈话的好地方,两个人随便聊了几句,牧涛就走了。他是有话想对她讲的,但看看她,他开不了口。

和景天一通电话时,景天一问他:钟荩挪位置了吧?他很讶异。景天一淡笑,她知道的事太多,老汤和检察院那么熟......他咂嘴。

景天一话里的老汤应该指的是汤志为。牧涛震惊,钟荩有什么事瞒着他么?

一天的工作又结束,钟荩捶打僵硬的后背,准备回家。

今天汗出得太多,身上的灰尘、纸屑怎么也掸不尽,她先回家冲个澡,晚点再去小屋。

刚开了锁,就听到座机在响,抢过去一听,她开心得叫起来。

红叶生了个小姑娘,六斤重。何劲都有些语无伦次:“妹,小丫头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眉头皱起来的样子特像。”

“那当然,她也是我的孩子。”钟荩眼眶发烫。

“嗯嗯,她和我们的生日都挨这么近,命中注定的缘份。妹,你什么时候回安镇呀,我们都想你。”

“国庆好么?”最近的假期就是国庆。

“好哦!安镇现在比你上次回来时又漂亮些了,庙宇附近的别墅都竣工了,经常有人开车过来度假。红叶说挨着田野的小院和我家一样漂亮,里面的布置、种的花草、果树都一样。哈哈,我们要告他抄袭。”

“嗯,告他!”钟荩附合。

“他是你本家,也姓钟。”

“你去他家串门了?”

“镇上的刘三叔帮他照应屋子,我听他讲的。他就春天打地基时来过一次,后来的事都是托人做的,电话指挥,家具、窗帘什么的都是从宁城托运过来......哦,妹,红叶叫我呢,我过去啦!回来前通知我,我去接你。最好带个帅哥回来。”

钟荩笑着挂了电话,这一天郁闷的心情,因为一个小生命的来到,随风散去。

方仪又去练瑜伽了,雷教授会去接她。钟荩给她留了个条,洗好澡便开车去了小屋。

推开院门,习惯地看向书房。书房里没有灯,她下意识地一抖。

“凌瀚?”她闭上眼,听见自己干涩而艰难的声音,砂纸一样地磨过她的喉咙。

“我在露台!”凌瀚俯身看着她。

露台上一张小餐桌,一把躺椅。餐桌上有果盘、啤酒,还有一盘海鲜饼。凌瀚洗过澡了,穿着背心、宽松的睡裤。她闻见洗发水的味道,像割草机刚刚走过的青草地,恍惚间感觉进入了另一个季节。

“今天不写论文?”

“交稿了,一身轻松。”凌瀚笑道。

她回卧室换衣服。无袖的棉麻睡裙,刚到膝盖。

凌瀚开了瓶啤酒,已经喝上了。她把所有的灯全熄了,没拿椅子,侧坐在他的腿上。她拽住他的手,凑近瓶口,喝了一口啤酒。啤酒冰过,心倏地一抽。

“别喝了,会醉的!”凌瀚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

“我醉了你会把我扔大街上?”她抢过啤酒瓶,又喝了一大口。“还是你会非礼我?”

她把酒瓶重重搁在桌上。

“后者的可能性比较大。”凌瀚一本正经地说。

两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把闷热的夏夜戳破了,空气开始变得轻薄飘逸起来。

“凌瀚!”钟荩环住他的脖颈,换了个方向,呈一种跪坐的姿势。

凌瀚感到有一团沉重的火球,压在了他的胸前----那是钟荩滚烫的脸。

“别贪求了,老天给我们多少就多少。哪怕只有一天,我们也要好好相爱。”她湿漉漉的唇透过背心印在他的胸口,颤抖的手指尖从他的颈部开始往下滑行。凌瀚听见了自己体内发出的,充满疼痛的微弱爆破音。

他的手被炸得飞了起来,远离了他的身子他的脑子,径自钻进了她的睡裙。很快,它们一根根地熔化在了她滚烫的肌肤里。

心跳已不能控制,唯有眼中残留着一丝挣扎。

钟荩抬起头,吻住他的唇。啤酒涩涩的甘甜,从她的口中送进他的口中,一股电击般的酥麻,直接贯穿脑门。

他最后的防卫在溃退。呼吸一下吁出他的胸腔,是那样断续又连接着喘息出来。

她要的并不多、并不远......

喉结蠕动,他抱起她已近瘫软的身子。两具像一张纸一样薄的颤抖的身体。他低吟着她的名字,脱去她的睡裙。

月光柔柔地照在他们裸白的坚实的身体,他们都已经生疏很久,原先的路口,每一处拐弯都长满了青苔与蒺藜。

他走得很辛苦,她也是。

忽然醒来的时候夜黑得像一团墨汁,再强烈的阳光也难把它一下子洗亮。

“热!”钟荩脖子里都是汗。

凌瀚往床边挪了挪,摸到遥控器,把空调打开。不一会,凉气溢满了室内。

“哦,凌瀚!”钟荩呼吸逐渐均匀地放缓,又偎进了他的怀中。

天亮,睁开眼睛,一床的凌乱,羞赧不由地泛上脸颊。探身拿过睡裙,看到右脚踝上系了根白金链子,链子上吊着三粒蓝钻镶成的星星。

钟荩戴过的唯一饰物就是手表。

一粒粒星星摸过去,心情有点复杂。

凌瀚从外面进来,带进刮胡水的清爽气息。

“这是?”钟荩抬起脚。

凌瀚啄吻下他的唇,“预祝你生日的礼物。”

“呃,那明天还有正式礼物?”

凌瀚点点头。

钟荩眼睛骨碌碌转了几转,伸出小拇指,“不准食言。”心跳如歌!

凌瀚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子,“嗯!”

可惜生日这天还要上班,钟荩向凌瀚抱怨了又抱怨,极不情愿地换衣出门。今晚,凌瀚订了餐厅,两人约好晚上七点在餐厅会合。

“你要把礼物带上哦!”钟荩叮嘱了又叮嘱。

凌瀚大笑:“我把自己忘了都不会忘掉这事。”

这天的时光过得非常快,好像才忙了一会,就午休了。

常昊的电话是午休时打来的。“生日快乐!”他的声音平实呆板,没有任何高低起伏。

“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钟荩非常意外。

这又不是一件难事,常昊叹气。他想给她打电话都很久了,就是一直没有理由。他一遍遍嘲笑自己的多情,却又甘愿陷在这份没有结果的情感之中。

“还好么?”这不是一句随意的问候,他是特迫切地想知道。

钟荩沉默半晌,避重就轻地回道:“慢慢都会好起来的。你的工作顺利吗?”

常昊无力地逸出一声苦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距离拉远了,她对他的依赖也轻了。

就这么随意讲了几句,钟荩去餐厅吃饭。

花蓓给她发来一条短信:荩,做个祸害吧。好人不长久,祸害可以活千年。那样子我就可以向你说一千次“生日快乐”。

钟荩一口汤含在嘴中,噗地声喷了一桌。“不怕嘴酸?”钟荩回过去。

花蓓呵呵回了个笑脸。她今天去疗养院采访戚博远,好不容易得到远方公司的允许,但是给她限制了无数的条条框框。她大概最多就和戚博远拍张照,说声你好,就要打道回府了。

钟荩回办公室,保安喊住她,递给她一封快递,刚送过来的。

寄件人有点懒,只填了收件人那处的信息。字东倒西歪,像出自刚学写字的小学生之手。钟荩捏捏信封,很薄,最多就是一张纸。钟荩拆开来一看,没猜错,就一张纸条。

“想听我的故事么,晚上第六街区酒吧见!”字是打印的楷体字,小四号,落款处是手绘的一对翅膀。

钟荩在资料室坐了很久,她给凌瀚打了通电话,说晚上来了个新任务,得出去一趟。生日晚餐挪到明天吧!

凌瀚在司法部门呆过,知道任务急如火,会非常理解的。

“自己多保重,记得吃饭。”凌瀚果真没有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突地变得无比漫长,钟荩过十分钟就看下时间。听到外面咚咚地关门声,心突地提到了嗓子眼。她去洗手间洗手,镜子里的自己板着个脸,看着就非常紧张。她托起脸颊,笑得很艰难。

她又等了一小时,差不多办公室的门都关了,她才下楼。

电梯门打开时,与牧涛打了个照面。他刚从外面办案回来,彼此点了下头。

“加班了?”牧涛问。

钟荩笑笑,电梯门合上了。

暮色还不太浓郁,一丝风都没有,炽烤了一日的灰尘飞进鼻中,气息也变得烫烫的。

她把车留在了办公室,打车过去。很巧,今天没穿制服,不会引人注目。

她并不害怕,相反,从她在法庭上说出那番话时,她就在等待对方下一步的回应。想不到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笑。他应该比她紧张。

第六街区的对面就是钟荩居住的小区,钟荩进去时,特地看了看小区大门,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钟荩推开酒吧大门,没发现门上挂着个硕大的铜制风铃。铃声脆脆落了一地,震得钟荩僵着不敢动弹。

“欢迎光临!”门从里面被服务生拉开了。

来得太早,里面就酒保和几个服务生。钟荩瞪大一双眼,他们也把眼瞪得溜圆,怀疑钟荩是不是走错地方。

第六街区装修得像个大型厨房,吧台就是灶台,酒保是大厨,在里面忙个不停。

钟荩尽力装作自然的在吧椅上坐下。

“我们这里不供应套餐的。”酒保皮肤黑黑的,笑起来,显得牙齿很白。

“我吃过了!”钟荩笑笑,“我在等人。”

酒保歪歪嘴角,给钟荩端上一杯柠檬水,“要来点什么?”另一只手按下了音响。如急雨般的音符轰炸在室内,钟荩的耳朵嗡地一下塞住了,只看见酒保嘴巴张张合合。

“什么?”她提了嗓门问。

酒吧受不了的耸耸肩,转身忙去了。

花蓓和钟荩说过,女子泡吧,酒吧平添一份温馨,都市多了一道风景线,酒吧光线幽暗,带有玫瑰色彩,似乎来到了另一个新天地。但是在酒吧里女子要会保护自己。尽可能点有盖密封的饮料。

她在整理档案时,也看到过女子在酒吧被人下药受到侵犯的案例。

这里,她是来过一次的,但她没有一点印象。问起常昊或凌瀚,他们都不肯多提。

钟荩玩着杯子边上的柠檬片,浏览着酒架上的酒瓶。那些叫得上名字、叫不上名字的酒,像工艺品似的陈列在柜子里,在暗光下,散发出诡秘的色泽,诱人心动。

风铃声次第响起,音乐换成了阴柔而又暧昧的男声吟唱,酒吧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

钟荩把水杯从吧台移到角落的一张桌子。

邻桌来了一对男女,女子穿亮闪闪的透视上衣,下面是短裙。他们点了两杯酒,一杯是红色的,杯沿上有粒樱桃,另一杯是绿色的,里面有粒橄榄果。酒喝到一半,两人旁若无人的吻上了,男子的手从女孩大腿向里伸去。钟荩忙屏住呼吸,她甚至能听到女子口中逸出的咝咝嘤咛。

慢慢的,酒吧里人挤得像冬夜的浴池。中间的舞池男男女女三三两两地贴面摇摆,说着别人听不到的情话。音乐换了一首又一首,真正一个醉生梦死的好场所。

手机上显示的时间已是十点十分,钟荩来了三小时,不仅饿,还渴,呼吸艰难。

又呆了几分钟,钟荩觉得她被人放鸽子,说得难听点,她被耍了。

她站起身来。

背后,有人轻轻拍她的肩,她回头,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汤辰飞有些受伤地嘀咕:“没有耐心的丫头,多等我一会都不肯。”

“我不是还在这么?”钟荩按捺下心头的恼火。

“那是我来得及时。”汤辰飞竖起手指,酒保跑了过来。

“来杯冰啤!”汤辰飞朝钟荩看看,“你不能沾酒,喝点果汁,现榨的。”他补充说明。

钟荩看着酒保从柜子下面拿了两只橙,切成片,扔进榨汁机,直到一杯新鲜的橙汁摆在她的面前。

整个过程,她没有眨一下眼睛。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她把杯子端起来,碰碰汤辰飞的,叹道:“想听汤主任的故事,可真不容易。”

“我辞职了,不是什么主任。”

“为什么辞职?”钟荩佯装大吃一惊。

汤辰飞慢悠悠地喝了口啤酒,眯起眼睛,上上下下扫描,“钟检准备调查我了,录音笔开了,微型摄像机带了?”

“我现在是钟资料员,不是什么钟检。”钟荩拿着手机对他晃了晃,“唯一有录音功能的就它,我把它关了。我就纯属好奇!”

她当真把手机给关了。

汤辰飞一脸悲痛,“我俩同是天涯沦落人。来,干一杯!”

两人碰了杯。

“故事可以开始了吗?”钟荩托着下巴,做出洗耳恭听的样子。

“我还真看不出你是个急性子。”汤辰飞语气一味的玩世不恭,“从哪说起呢,哦,你知道我什么时候对你钟情的?”

钟荩端起杯子,爽口的果汁能让她镇定:“丽莎饼屋。”

汤辰飞摇头,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这个我一直贴着心窝放着,你摸,暖着呢!”

“这个怎么会在你这里?”是钟荩和凌瀚的合影,她笑得像个傻女。上次付燕不是说照片在她那,她还说看得出凌瀚很爱你。

汤辰飞气定神闲,“我偷的。”

钟荩震惊。

“难得主动表现好,回家做孝子。听到书房里汤夫人哭得很伤心,我老爸一幅怜香惜玉样,柔声细语宽慰:没事,没事,我会找最好的精神病医生替他医治。我不想听的,但脚不听使唤。听到最后,我是心戚戚呀!天妒英才啊,那么优秀的男人,怎么就是个精神病呢?”

“是三年前的冬天。”钟荩肯定。

钟荩慢慢喝着橙汁。酒吧的灯光又暗了几暗,气氛变得高涨起来,跳舞的人姿态各异,有人左右摇摆,有人伸手大叫。其中有个女孩把上衣都脱了,仅穿了只文胸,跳上桌子,长发甩个不停。

“然后,你去了北京,去了宜宾,去了江州?”她猜测。

“最懂我的人是你。”汤辰飞邪邪地半倾嘴角,“是的,我去了。我爸咋就不把付阿姨调去保密局呢,她保密工作做得都好呀!爱情的力量真伟大,我爸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的人,竟然接受了他有一个精神病继子的事实。”

“于是,你妒忌。”钟荩说道。

汤辰飞仰头笑起来,深色皮肤似泛起一层红光。“我是羡慕。生个精神病算啥,有人关心,有人爱。这不,病一好,人生路上依然鲜花铺就。你看我,有什么呢?”

钟荩默默喝尽杯中的橙汁,“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是钟情我。”呃,身体内像燃起了一团火,心口泛起恶心,大脑晕沉沉的,血液内流淌着陌生的骚动。钟荩紧紧抓住桌边,她没有沾酒呀,这是怎么了?

“不是钟情,我干吗这么爱和你在一起?”汤唇飞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

“因为我是你钓凌瀚的饵,如同......你用戚博远的妻子钓戚博远。”血液奔流得太快,她快控制不住要脱衣的冲动。

“哦,我有那么爱钓鱼?”汤辰飞没有急切地否认。

“你恨付燕夺走了你父亲。”凌瀚和戚博远是付燕心中位置很大的两个男人。同样的法子,他没有创新,用了两次。

谁会联想到他呢?

钟荩拍打着越来越烫的额头,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真笨呀,绕了那么一个大弯才看清如此简单的一个真相。所以,贵为汤少的他,像个情窦初开的青涩少年,才狂热的追求她。说穿了,不过是想速战速决。只要她为他动了心,必然就刺到了凌瀚。刺到凌瀚,凌瀚精神病再次复发,不知将会做出什么事。

戚博远是付燕过去的男人,她能勉强镇定自若,而凌瀚是她的儿子,她大概就会发疯了。

“你不会也是用男色勾引了戚博远的妻子吧?”钟荩真佩服自己这个时候还能开玩笑。

“杀鸡焉用牛刀!”汤辰飞谈笑风生。

“用心真良苦!你抛弃花蓓,是想夺......走我唯一的朋友。”潮水褪去,一切慢慢袒露清晰。

汤辰飞压低了音量,“看在你这么聪颖的份上,我再透露你一些。阿媛是我花钱从深圳请来的演员。”

不惊讶了。钟书楷那把年纪,没貌没才,哪个傻女会爱?

夺走她的朋友,毁了她父母的婚姻,下一步就该是抛弃她了吧!一件件,如此缜密周全,针针刺向凌瀚。凌瀚爱她,感同身受,意志逼向边缘,失控难以抵挡。

“好可怜,你就是一个......做不到主角、在舞台上故意耍恶作剧来吸引观众的小丑。”

汤辰飞笑得越发温柔,“你这么想,说明你是真的单纯。”

“不然又是什么呢,哦,漫长的报复。”钟荩集中了残存的意志。

汤辰飞亮丽的皮袍下,果真藏着个“巨大”。

汤辰飞轻轻鼓掌:“非常正确,加十分。我只是以牙还牙!可惜......没人会相信你的话。”

“什么?”钟荩咬着牙,咚地坐到地上。身子一会儿发烫,一会儿发冷。头开始疼了,然后胃里恶心,有一种止不住的呕吐感。

酒吧里突地安静下来,一声高吼,所有的人按性别分成了两排,从外面冲进了几个警察。

酒保不见了,汤辰飞也不见了。

脑子成了一团乱草,怎么也理不清。钟荩情不自禁摇着头,一摇就不能停止。

“你的摇头丸呢?”警察问道。

钟荩想回答,可是头就是停不下来。

外面都是警车。警灯在街角无声地闪。钟荩夹在人流中,像牲口一样被赶上了车。她的步伐忽小忽大,走得趔趔趄趄。

汤辰飞站在对面的树影下,眯起眼看着。

“汤少,酒吧没事吧?”酒保冷汗不止,脸苍白着。

“又没杀人放火,你怕什么?”汤辰飞冷冷说道。

警车拉响警笛,夜深时分,震得耳膜发颤。

“明天找解斌拿点钱,回老家陪陪你爸妈。过个半年再回宁城。”汤辰飞脚步稳健,背影俊逸。他的心情非常平静。

第六街区经营不善,一个月前准备关门,他让解斌出面盘了下来,重新换了酒保和服务生。对于客人们私下买卖什么,他们只当不见。生意奇迹般的好起来。

解斌来电话了,说在去公安局的路上。他回道:就是例行谈话,态度谦恭点,如果要封酒吧,别反驳。

他才不在意这几个钱。

他就是觉得此刻有些孤单,想找个人说说话。花蓓是个好对象,但是她现在对他防得水泄不漏。过去的女伴、新交的女伴,当然一个电话可以召来,她们可以百娇千媚,把夜演绎得风情烂漫。可是有几人懂他?

撕去一身华丽的外衣,他的灵魂百孔千疮。汤少、汤主任、汤董......神马都是浮云。

钟荩有一点懂他。

她说他从一开始对他就不是钟情。他那颗已经坚硬如铁的心倏地抽了下。他为什么要对她钟情,她的心从来就不在他的身上。他为她所做的,真真假假都不重要,她一概否定。如果有一次,她为他所动,也许他就不会走这么远了。

他说过,终有一天,她会为她的理智和冷漠而付出代价的。

她抛弃了他,义无反顾。

自以为洁身自好的她,先是照片门,再来个吸毒......他笑,笑得纵情。左边的面颊上有一点儿痒痒的,触摸的时候发现是一滴久违的泪水。

仲夏夜的拘留所里,和站街头的流莺、吸毒女、小偷挤一块,她不会睡得很好。

他上了车,打开车上的音响。哈哈,杨坤的《无所谓》。

无所谓

谁会爱上谁

无所谓

谁让谁憔悴

有过的幸福

是短暂的美

幸福过后

才回来受罪

错与对

再不说得那么绝对

破碎就破碎

要什么完美

.....

杨坤这个满族大男人,怎么可以用独特的嘶哑、沧桑的嗓音,唱出他的心声呢?无所谓,这些年,他早就什么都无所谓了。

他闭上眼,把这首歌从头听到尾。

窗外,夜色低沉,同时,霓虹又是那么璀璨耀眼,恨不得把黑染成了白。真是对比鲜明的讽刺!

这一夜,他睡得不是很踏实,但也没失眠。早晨起来,洗漱之后,他打开电脑。呃?没有邮件。

他沉思了好一会,他忙又搜索本地新闻。夜店有人服用摇头丸、吸毒这类事件,远远不及某明星一条绯闻,简单的两句话提了下昨晚警方行动。浏览的人极少,下方都没人回贴。

汤辰飞倒了一大杯酒,一口气喝下去。不对哦,他们在同居中,钟荩整夜未归,他怎会不寻找?警方也应通知钟荩家人了。

太安静了,静得有些诡异,静得有些从容不迫。

斟酌几秒,他拨通了汤志为的电话。自从汤志为作主替他辞掉公职后,他们之间就像断了线的风筝与线,再无任何联系。

付燕接听的,声音没有起伏,干巴巴如冬天被霜打过的荒草。“你爸爸出去晨练了,你等会再打来。有时间回来吃饭,阿姨给你做你爱吃的。”

真是贤惠温柔的后母,汤辰飞冷笑。当初,说什么为了他才不生孩子,编得真动人。

他记得,清晰地记得,她和汤志为去海南度蜜月,他也去了。第一夜,听着涛声,他怎么都睡不着。他起身打开了窗户,看见她和汤志为拥着站在阳台上。

她说:志为,不要自责,你那样做是对的,她那样的人死了是种幸福。以后,你有我。她给不了你的我来给。

汤志为回道:燕燕,第一眼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我唯一的归宿。这些日子,委屈你了。

她说:哪有委屈,我爱你。不谈一年,十年我都愿意等。

海里起风了,浪咆哮着冲刷着沙滩,空气里浮汤着暴雨来临之间的闷热与腥涩,他们搂抱着进了房间。

他站在窗前,看着暴雨倾盆泄下。

那一夜,他的心瞬间苍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