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君衡抄完道经,由他的书房看出去,蓝芷颐房中的灯还亮着,不过不见灯下有她的身影。Www、Qb5、cOМ//他走出书房,在庭中的空地上看见她站在雪地上看星星,背着手仰视星空的她,在繁星之下雪地之上显得特别高,很少女子长得像她这么高。
她以卓绝挺立的傲然之姿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不知道此刻的她心里想的是什么,只是由她身上传达过来的气流是一缕凄然,他可以感觉到她无言的伤痛。
杜君衡轻轻地走到雪地上,停在她的身后无声无息地陪她站着。
许久她才轻声道:“早点休息。”
“别难为自己。”他感觉她的心思矛盾而痛苦。
“太难。”她的声音好久好久后才传来,其中承载了太多的克制。
杜君衡伸出双手紧紧地环抱着她的腰,让她靠在身上。
“你不孤单,衡哥哥就在你身边。”他在她耳边柔声地说。
“可是我不能想他,他那么疼我、爱我,却不让我想他!”她的泪莫名地流下来,滴到杜君衡的手上立刻结成一层薄冰,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
杜君衡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悸,全身就像洒了盐的伤口,一片彻底的蚀痛。
“他答应了,记得吗?在你临走前,他答应了!”现在他才知道自己伤了小芷儿的心有多重。
“可是芷儿要听话,衡哥哥要出家要成仙,芷儿不要妨碍他。芷儿会忍耐,想衡哥哥的时候就看看星星,芷儿会一直拚命忍耐。”她已完全恍惚,泪一滴一滴地滑落,每一滴都灼痛了杜君衡的心。
“对不起!衡哥哥太自私了,衡哥哥以后不出家,会一直陪着芷儿,芷儿以后再也不必忍耐了。”加重手臂的力度,将她抱得更深。他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他放弃了从小坚持的理想,毫不迟疑地放弃。
杜君衡以下颔抵着她的头,心疼的泪滴在她的发丝上,形成了透明的小冰珠,落到她颈项,她被冰冷的刺痛感唤回了意识,才警觉到自己竟完全靠在他身上。
为何会这样?!本只是一个人看看星星,怎么结果是这样?!难道因为身上流有放浪的血,所以不自觉会做出些不检的行为吗?甚至勾引一个清静无邪的道士!
蓝芷颐猛然地把他推开,拔腿就跑回自己的房间,拴上门闩。
错愕地被她推倒在地上,杜君衡回过神后立刻追上去,“芷儿!开门,我是你衡哥哥啊!你想起来了不是吗?”
“走开!我不是你的芷儿!”她背靠着门冷然地说。
蓝芷颐告诉自己要和他保持距离,她不要害人。
“芷儿!不要留在以前不愉快的记忆中。开门,让我告诉你很多事都变了!”
杜君衡明白了,她把太多不愉快的回忆,完全地压抑在心海深处,压得自己承受不住,只想以结束生命的方式求得解脱。
“走开!我不是你的小芷儿,不要叫我芷儿,不要管我!我不想无故地讨厌你,请不要让我更讨厌你。走开!”蓝芷颐非常自责,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是她认为事情失控就是她的错,什么事都是她的错。
“你讨厌我不是你的错,那是奶娘作法不当,你喜欢我也不是你的错,那是根植在你心底的真实感情。任何一个小孩子都会很自然地喜欢对他好的人,都会想亲近他的亲人,人有情感是再自然不过的,那不是罪恶!”杜君衡推着门说。
他的修行功课虽然强调去情绝欲,不过他不视为洪水猛兽,保有自然平和的性情,而他的气质更是灵动活泼并不枯索。
“走开!谁喜欢你?我不会喜欢任何人!我不是水性杨花、寡廉鲜耻的人。”蓝芷颐脑中回响着更多类此侮蔑人的话语。
从小人们不是背地窃语,就是当面辱骂她娘无耻不贞,生下了她这杂种。
她承负她娘的罪恶感,深怕自己成了荡妇,自小就本能地封闭自己的感情。
杜君衡不明白她怎会把喜欢和水性杨花扯在一起,但他可以确定这是她的心结,蓝宇青说她在意她自己的出身,他们蓝家姊弟也绝口不提他们的娘,问题一定在她母亲身上,不过他不想现在刺激她,他必须完全确定后再作处理,才不会弄巧成拙。
自忖现在只能转移她的情绪,不要让她陷在悲情的死角里。
“我们不讲这些了,想想止臻、想想小瑶、想想蓝家的下一代、还有我爹娘对你的疼爱、还有真儿。”他隔着门说。
“止臻虽常无理取闹,但他做起事来俐落明快,很有大家风范,将给蓝家带来无上的荣耀,他和小瑶又那么登对,他们将有孩子了,他们的孩子一定很可爱。”
蓝芷颐顺着他的话,想着这些事,心情的天空果然放晴了。
“不过那个美丽的多心男子和泼辣的刁蛮丫头教出的小孩,会是什么样子?不由得让人为那孩子的前景忧心!”杜君衡突然同情起柳瑶卿肚中的小孩。
听到这话,蓝芷颐心海上的美丽天空,好像掠过一只乌鸦一样,非常突兀。
“神经病!”她没好气地怪道。
杜君衡无声地笑着。
“不早了,回去休息吧!记得喝药。”蓝芷颐有点过意不去,总是打扰到他。
“别再难过,别再胡思乱想。”他还是不太放心地叮咛。
“嗯!”这是第一次对他的话她没有意见而柔顺地听从。
“我等你熄灯。”杜君衡立刻忘了自己是谁。
“回去!”她依然强势。
容定王高兴地和儿媳妇下棋,他儿子心在方外,除了晨昏定省,两父子少有话题。
所幸得了个见多识广的儿媳妇,可以和他天南地北地对谈,又可陪他下棋,每每在棋盘上厮杀对阵一点都不会冷场,所以得空总想和她下两盘。
“王爷,承让了。”蓝芷颐把容定王的棋子收起来。
“高明!不知不觉就输了。”他一边把棋子全数收回棋碗中,一边开心地说。
“是王爷存心让芷颐。”她想不通今天容定王为什么一再地让棋。
容定王一时愣住了,实因发现近来只要儿子在家,儿媳妇就不出房门,他认为一定是那不孝儿冷落了儿媳妇,所以想补偿她。
他装胡涂地说:“哪有?你赢了棋,想要什么东西?”
蓝芷颐想了一会儿,不知容定王心里想什么,“王爷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孩子,是这样的,当初我不该心存刁难,要你嫁过来让你受冷落了。”
“王爷言重了,您和王妃对芷颐的疼爱,芷颐无以回报,芷颐并不觉得被冷落。”她客气地说。
“那不孝子确是冷落你了。”他这做公公的实在看不过去。
“芷颐并不需要特别照顾。”蓝芷颐觉得不该让容定王误解。
见她这样,更觉得她贤慧有德。他问:“这些天衡儿都在做什么?”
“看诊、整理医书、抄道经、在靖室静坐存思、为病人祈福诵经。”这些是杜君衡在家的日常作息,她不明白容定王为什么要问。
看她说得平淡,眼中也没有一丝嗔怨,容定王更过意不去。
“孩子,难道没有想要什么东西吗?”他慈爱地问。
知道容定王对她觉得歉疚,若不要点东西,他心里会不安。
“那么芷颐想要匹马。”
“马?”容定王当下有些犹豫。
她原本有匹马,但儿子说她数月内犯火关,马性属火,所以当初以怕她动真气为由,让昭阳王把她的马带回昭阳王府。
“你能骑马吗?”不知该不该答应,他想也过了些日子了,应该无妨。
“芷颐已失去武功,不必再担心动用真气的问题,况且原先是小王爷多虑了。”她至今都不明白,杜君衡为什么会把骑马和动武当作一回事。
“那么我们就去挑马吧!不过现在外头冰天雪地的,你可不能像往常那么骑法。”容定王是在田场见识过她的马术的,使得他这沙场老将也自叹弗如。
蓝芷颐由马房穿过松林时,看见杜君衡在雪地中挖着东西,她自动地绕往小径上走,后门没人看守,她也不想麻烦人,就跳墙而过。
虽然失去了武功不能一跃而入,不过她还是身手俐落地跃上墙头,再直接跳下。只是没料到墙下有人等着她,被杜君衡吓了一跳,她一闪神滑了几尺。
“小心!”他立刻揽住她的腰,手劲轻轻一带她就倒在他怀中了。
“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担心墙头、地上都是雪,怕你伤着了。”杜君衡惯常温和的语调中,多了些柔情。
挣开他的手,蓝芷颐冷淡而客气地说:“谢了。”
“故意避开我?”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又成天躲着他。
自那一夜后她就一直不肯单独和他相处,他想知道她到底想起以前的事了没?
蓝芷颐没有回答,自顾地走向院中。
杜君衡立刻跟上,“芷儿!”
“不要把我当作芷儿!我不是!那天不管我对你做了什么事,都没有任何意义,你不要放在心上。”她怕他眼中的温柔。
“那天你没对我做什么事,是我情不自禁。”他确定她只是一时恍惚了。
“你不谈感情,你不该这么说。”蓝芷颐掩饰不住语气中的无措。
“我说过,感情是很自然的事,我是要求自己不动心,我尽力了,但做不到就做不到,我必须承认。”杜君衡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感情。
“不对!你只是移情,不要把对芷儿的感情放到我身上,芷儿死了,你的心也死了,你该继续坚持,你现在是着了心魔,离我远一点,过段时间就没事了。”她愈走愈快。
杜君衡拉住她的手,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不要只用你的想法来推断一切的事,你不曾过问我的事,也没有想过要了解我,就不要随意判定我是怎么样。别急着想走,我们谈谈。”
她甩开他的手,她无意改变他未来的人生方向,她希望他像以往一样,专注于修道,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
“我们没什么好谈,你该回靖室去焚香静坐,让自己清醒。”蓝芷颐益加冷淡。
杜君衡加重手劲不让她甩开,并看见她冰冷的眼底有着不安与罪恶感。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捺着性子对她说。
“放手!”她再一次觉得失去武功真是没用,连个向来体弱多病的道士的手都无法挣脱。
“听我说完就让你走。你的理智、你的冷静,难道只能用在办案上?”他不想让她用自己的胡思乱想来决定两人的未来。
“好!但你先放手。”蓝芷颐发觉到自己浑身的寒毛都竖立了。
他也感觉到她皓腕边寒毛直竖。他无可奈何一笑,不知上天是否以捉弄他为乐,让他清心寡欲了近三十年,才派个见他就躲的煞星让他摔个彻底,惊扰了他的清修美梦,还一脸无辜地叫他回头继续睡,再把梦找回来。
“到我书房。”说着带她到他读写道经的书房。
让她坐下后,杜君衡说:“在你还没清醒时,我回观里请师父下来替你调理气脉,师父要我答应放弃出家的念头。”
“你不该答应。”觉得他不但自找麻烦,也连累她活下来受罪。
“虽然后来师父取消了条件,可是我答应在先,自那时起我就不再想出家的事了。在等你复元的那些日子里,我重新调整了自己的心态,直到那一夜之后,这些天来我渐渐明白师父为什么取消条件了。”他这些天的确在反思自己的感情。
她不作声也没反应,无心理会这些事,凡是不想知道的,她都很冷漠。
看她一眼,他继续说:“他知道我不会弃你而走,所以不必我给承诺。”
“我答应嫁过来,全是为了止臻,所以你毋需对我负责;我怪你嫌我只是一时气话,你也不必放心上;往后我会替你承欢膝下,你可以安心出家。”
虽然讨厌他,但她清楚那种感觉是没有道理的。就理性来说他的人格令她欣赏,有意成全他的心愿,而她也喜欢他的父母,所以对未来她已经有了安排。
杜君衡静静地看着她,她总是这样,完全不理人的时候,就以冷淡的态度在他们之间围座墙;稍微讲理时,又不留余地地把彼此之间的界线画得清清楚楚,让人不知如何和她共处。
“好个贤德女子!有妻若此,夫复何求。”他一脸感动地说。
她则微微地皱眉,不明白这天真道士什么时候成了油滑之徒,她站起身不想和他-唆个没完。
杜君衡则立刻按她坐下,“你答应听我说完的。”
“说重点!”蓝芷颐不想跟他耗时间。
“自我从道观被接回来后,就没想过弃双亲不顾,出家是他们百年后的计画,不过他们身子都比我硬朗,其实我知道这辈子真要实现这个计画是不太可能,而一再地强调出家念头,只是想让他们接受我不成家的决定。”那时他觉得即使不能实现,能够在心里坚持也好。
“长话短说。”听他说了一串,还是不知道这些关她什么事。
“重点是──我不会背弃双亲,也不会置你于不顾,我会一辈子陪你,我们一起侍奉爹娘,请你不要再躲着我。”杜君衡热切而诚恳地说。
“别颠三倒四的,你前一句才说不要成家的。”她立刻提醒道。
不料他一脸委屈地抗议:“是你不让我把话讲全,怎可怪我颠三倒四?你让我无所适从。”
蓝芷颐白他一眼,觉得他比她的宝贝弟弟还要烦人。
“我亲自上你家迎娶你、亲自和你拜堂,就不会否认我们的婚姻。我将与你共度往后的岁月,我希望你不但是我的生活伴侣,也是我的道伴。能在寻道的路上陪我一起走,这点我不强求,只是殷切期盼。”他执起她的双手握在手中,诚敬地在他道经环绕的书房,许下与她的终生盟约。
蓝芷颐很想怞回自己的手,可是她却深深地跌入他的眼泓之中,他的眼眸晶亮清明地透着那惯有的无邪与一派天真,他很笃定、很认真,也很安然。
他的注视有着一股魔力,蓝芷颐感受到他那平和宁静的证道世界。
她轻轻地怞回手,心中不禁自问:可能吗?被憎恨、被诅咒又承袭了满身罪恶的她,能够走进他的神圣世界吗?
“傻丫头!跟我来!”在心灵极宁静时,杜君衡感受到了她的念波,不再多说地直接带她去靖室。
靖室是杜君衡的圣地,如果不是要事,就连他父母都不敢轻易打扰。
靖室之中,地上有两个蒲团,北面墙上挂着三清道尊的画轴,画像下摆了张神案,案上有博山炉,炉内绕出缕缕檀香的轻烟。
一进靖室蓝芷颐就觉得安宁祥和,很自然地跪在三清像前稽首行礼全如规仪。
杜君衡在经函中拿出谢罪法忏给她,让她自行诵念,而他则在一旁端坐助念。
当他们再走出靖室时已是华灯初上。
“下次不许再胡思乱想了,你没有罪,你若想替赎罪的话,就自行去诵经礼忏,靖室的规矩你都知道的。”出了靖室后,杜君衡很自然地牵着她边走边说。
那感觉好像回到了从前,只是从前在他手中的小手总是紧紧地握着他,而今只是木然地被他放在手中。
“下雪了!”他们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并且同时以食指拈起落在自己身上的第一片雪花,点在对方鼻尖上。
“平手!”他们又同声说着,各自以中指去接飘落到身边的雪花点对方的唇。
当蓝芷颐的指头碰到杜君衡的唇时,她愣住了。
他轻轻地吻了她的手指头,开心地说:“我赢了!”
他的手指头还留在蓝芷颐的唇上,她却呆立着,泪光在眼中打转。
“怎么了?”杜君衡关心地问。
“衡……衡哥哥!”她迟疑地叫着,眼瞳涣散、神情恍惚。
杜君衡知道自己的小芷儿又回来了,可是她为什么不让自己清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