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句老实话,我还蛮高兴的,母后这阵子常常抱着我,她真的已经好久没有这样了。
眼皮重的难以睁开,我半瞇着眼,想看看她。
“娘……”久违的亲暱从我嘴里冒出,就好像回到小时候一样。
其实我想明白了,纵使贪恋权力又如何,陷害他人又如何,逼迫了我又如何。
她的血是与我相浓的,我不去理解她,还有谁能够理解她?
苍白的发,布有皱纹的皮肤,她真的老了好多。
我勉强勾起抹笑意,缓缓朝她脸颊碰了上去,感觉到一股冰凉之意。
她哭了。
“娘……你别哭……”
我实在是很对不起她。
胸腹搅动着,如火烙般痛苦难耐,我冷汗直冒,皱着眉张着嘴,呕了口血来。
母后慌了,在她焦灼的眸子里我看见自己脸色如死灰般苍白。
她一路叫着太医往外狂奔着,跟发疯似的,我想,一个儿子在自己面前去了一定是天底下最难受的事。
可这样的我,这样濒死的我,却突然有一种自私而愚蠢的念头,我暗自喃喃道,下辈子,我还是想要当刘盈。
我还是想要当母后的儿子。
我还是想要娶我的外甥女。
因为,只有这个样子,我才能遇见她。
我果然,还是太自私愚蠢了……
到了这时,视线开始有些模糊,我想时候大概到了。
我举起藏在枕里珍惜无比的东西,意识逐渐涣散,眨眨眼,因为我还想看清,还想最后一次看清。
眼前的,是那年我给她的玉珮,可在那晶莹璞光旁她又另外系了一个香囊。
以常理来看,这根本是四不像的产物。
且这香囊其实也一点都不香,我摸了很多遍才弄清里头到底装了些什么。
原来,里面装了红豆,装了很多很多的红豆。
发现的那天,我笑的流出泪来,几乎是无法停止。
怎么会装红豆?
可我好喜欢,真的,好喜欢。
全身开始没有了力气,我疼得想笑却笑不出来。
突然间又想再看看阳光,我在心里默念倒数,等待着,却是等不到鸟鸣高歌。
不过,已经没有关系了。
眼前有大片漫漫暗黑涌了上来,一股温暖卷上了我的手心,我不知道被谁轻轻地握着,可我却有种预感,再等一下,一下就好,迎接我的将会是无边无际的灿烂光芒。
而光芒之后,虽说恐怕只是我的幻想,可我好希望那会是巧笑倩兮的她。
因为我好想再见她一面。
陡然间又想起,那个俏生生的少女曾为我取了一个很奇怪可笑的字,叫满足。
我静静地闭上眼睛,终于笑得心满意足。这屋子仿佛没有人烟似的。
发楞了许久,宛如灵魂出窍一般,衣服都快被自己无意识中掐烂了,回过神后,杨冠玲闭着眼,反复做了好几次深呼吸。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
不能害怕,因为已经没有不勇敢的理由了,所以绝对不能害怕。
她手撑着地,忽略震惊后带来的颤抖,腿还不够利索,咬着牙站起身,她一步一步地把身子挪向被男人施法的门掩。
手一碰门,如遭雷击。
他是真的要把她囚禁在这了。
──可这凭什么!
含带着刻骨的恨意,她用尽全力大声嘶吼了起来。
如她所料,这屋子被施了诀,里头既使有再大的动静,外头人都无法发现的。
可杨冠玲不信,不信这就是结局,她环顾起这屋内的周遭,试图找到破绽。
这屋内摆设还很新颖,仿佛明日谁就要入住似的,可她已经没心思知道这些了。
人走到墙堵,她尝试着敲打起来,忙了半会儿后,紧接着听到一个声音,一个熟悉而微妙的声音。
一个跟自己嗓音几乎相同的声音。
“把手放在墙上,我就可以救你出来……”
杨冠玲微怔,下意识的后退一步,她已不能再轻易信人。
“你别担心……我其实是……”杨冠玲突然听到一阵刮墙壁的声音。
心弦一松,静静地把手抵上墙,弹指间,她人已到了屋外。
眼前出现的是小仙贝,此时正咬着她衣?,催促着她离开。
“快点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糜弱的语调,似乎每说一句话,就耗费更多力气。
杨冠玲也没多问,就这样一路奔跑出去,跑了一阵子,却见不远处已是伫立了一人。
待看清,好不容易因为跑动而热的身子迅速冰凉下来。
“……哟,想不到你还能有办法跑出来,真不愧是小狐狸的前主子。”
若严背对着她,身前已是立了个祭坛,坛上有八个器皿,其余其他七个已装了六牲之血与完整的虎符,除此之外,剩下还有一个器皿是空着的,也不知有何用途。
回眸一笑,他朝她勾了勾指头,弯着头上下打量着她,态度极为亲暱,“……既然人都来了,何不靠近一点呢,离得那么远,多生疏啊!”
杨冠玲走近了几步,之后便站在原地,就这样死死地瞪着他,眸中有着滔天的愤恨,几近蚀血的怨仇,还有……那似乎可称为椎心刺骨的悲哀。
忽然间不想再看她了,若严面无表情的移过眼神,转身后继续布置着祭坛,语气轻快如闲聊般道:“你且好好待着吧,等会儿有好戏等着你瞧,包准你满意。”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再也控制不住,身后人哭喊出声,无奈到了极致,痛彻心扉。
若严依旧持续着动作,眼皮连眨也没眨,回道:“最好的说谎者,一句话里,从来都是半句真,半句假。”
“那我问你,你说过的那些话中,做过的那些事里,”杨冠玲不依不挠,身子仍旧颤抖着,竭尽着仅剩的力气以克制喉中的哽咽,“……到底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那询问的语气似是隐含着小小的奢求及期望。
她深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声嘶呐喊:“──告诉我!”
语焉悲苦酸涩,苍凉哀凄。
眼前人身影登时顿了良久。
好半晌,他才开口,嗓音极轻极缓,“……除了骗你是真的之外,其他自然都是假的,全是假的。”
他突然笑了起来,竟带抹若有似无的自嘲意味,“怎么可能是真的?”
默了默,再一次地,他重复呢喃着,音调极低:“……怎么可能?”
问题抛出,他也没等着谁回答,仅迳自地拾起刀刃,毫不犹豫扬手划向自己指腹,把鲜血滴入那余下的器皿之中。
杨冠玲也曾妄想阻止男人动作,可若严也非省油的灯,老早就对她施了诀,使她不得动弹,无法说话。
空气沉重而酷寒,凝结了过去所有熟悉亲近,徒留着无尽的陌生疏远。
她已然认不得了他。
“……唯有出自己身意愿,贡出毕生最大的牺牲奉献,才有许愿的资格。”清冷的嗓音蓦地响起,平淡而无起伏。
滴完血后,若严看也不看她,仅迳自地负手凝视着眼前祭坛,就这样静静的,身子动也不动。
于若严,因为他不会受伤,所以他的血是珍贵而难得的。
可于杨冠玲,她能给什么?
能给什么?
“给命……”
她眼神空洞,喃喃自语着,摇着头,只觉得这一切都可笑无比。
彻底大彻大悟,彻底死心绝望,原来这个机会从来就没真正属于过她。
在这里,所有她自以为拥有的东西,其实从来都没属于过她。
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
时辰到,仰天望月,已是圆满释出透骨冷光,若严一笑,轻声呢喃着法诀,渐渐地,天际有黑云拢靠,环绕着月华周围,竟开始打转起来。
乌云泛起阵阵漩涡,且速度越发增快,以光亮为中心疯狂搅动着,一路飙升直到了零界点,慢动作缓然,奔跃上巅峰。
紧接着是一道雷霆劈下,直扫祭坛所有物,卷到了漠土之上,聚成一团耀眼光芒。
“──欲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