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阁。
“老太傅,您可要管管啊!”
倪谦满脸苦涩:“这一大清早,锦衣卫是全城抓人,多少士子遭了殃了!”
胡濙阴沉着脸,他也听说了。
太阳刚刚升起,锦衣卫就挨门逐户抓人,审讯之后,将人八光了,用墨汁写上不堪入目的文字,装进囚车里,开始游街。
这一大早晨,抓了七八百读书人。
全都游街呢。
“锦衣卫还有没有王法了!”俞山大怒。
他好好的吏部左侍郎,再熬一步,就当上天官了。
结果,皇帝一脚把他踢进内阁,给白圭让路。
张凤、王伟也满脸不忿,他们都是于党啊,如今正是风光的时候,被皇帝一脚踢进内阁。
若是原来的内阁也行,手眼通天,当个阁臣也算荣耀,可偏偏如今的内阁,完全是皇帝的秘书系统。
被皇帝呼来喝去的,天天面圣,天天提心吊胆,谁知道哪天皇帝发疯,拿他们开刀!
至于六部的空缺,没看这两天,耿九畴、白圭这么卖力嘛,明争暗斗,争着抢着想当户部尚书呢。
“本官这就入宫,为天下士子讨回一个公道!”俞山恨声道,可等了半天,怎么没人拦我呢?
他走出内阁大门,瞬间尴尬了。
真没人拦他。
又苦笑着走回来了。
谁都知道,锦衣卫是听谁的命令,为何出动,这个时候去触陛下霉头,那不是找死呢嘛。
他俞山最大的功绩,就是当年附和于谦,迎立当今皇帝。
让他入阁,就是占个位置。
皇帝看重的是于谦、王伟、张凤、岳正、叶盛五人,至于他,就是个吉祥物。
所以,他生气,他蹦跶,无非希望皇帝看一看他,我俞山也是有能力的。
胡濙看了他一眼,无奈道:“本官也没辙,孔家迁居,本就是朝堂的决定。”
“再说了,曲阜仍是圣地,陛下也许诺了,香火不断,不过在四平城新建新城罢了,又派十万大军屯守四平,安全无忧。”
“天子都能守国门,他孔家不能守?”
俞山更加尴尬。
胡濙主动帮天子背锅,他能说什么?
“老太傅,锦衣卫做的太过分了,不至于把所有士子都抓了吧?就算抓了,教训一顿就完了,居然剥光了游街,让他们的脸往哪里搁?”
倪谦想从内阁写字,借机攀附升官。
内阁七名阁臣,上一届内阁就缺了一人,当时皇帝实在找不出心腹填补,就将错就错,用了六个人。
如今又缺了一人,但如今皇帝羽翼渐丰,并不缺人,无非是想找一个,能顶得住于谦、胡濙的老臣,入阁。
皇帝八成已经开始物色了。
倪谦想攀附胡濙,从内阁去六部,平步青云。
毕竟六部那么多空缺,朝臣都红了眼睛,想挤进去呢。
“还有脸活着?换做是我,直接就自尽了!”
王伟冷笑:“倪写字,本阁劝你,莫要掺和进去,这等大事,不是你一个小小的写字,能掺和的。”
“王阁老教训的是。”倪谦小心翼翼看了眼胡濙。
“对对对,咱们都别掺和,都别掺和。”俞山表情尴尬。
王伟指着连椅:“这些椅子,可是陛下恩赏的,若不识相,把这椅子给撤了,咱们以后可就苦了,都好自为之吧。”
俞山看出来了,王伟怕了,不敢和皇帝顶缸。
“本阁担心啊,京畿士子好管,这天下士子可就难管喽。”俞山心里不太是滋味。
王伟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皇帝能在京中这么折腾,会没考虑过京外?等着看吧,天下士子都要受苦了!
于谦即将率军出京,阁部协同办公。
六部只有胡濙一人支撑,石璞尚在忙碌修缮宫城、重整京师的建筑工作,俞士悦在配合锦衣卫抓人。
其他三部尚书,尚且空悬。
“老太傅,不好了、不好了,那些游街的士子自杀了!”礼部右侍郎李绍急匆匆跑进来。
“什么?”俞山大吃一惊:“为何自杀?”
“下官也不清楚,但那些士子全都自杀了,锦衣卫拉着驴车,将尸体送回其家。”
李绍小心翼翼道:“驴车也没个遮挡,尸体上写满了字,都是辱骂圣人的腌臜话啊!墨迹清晰,字迹也大,说的都是市井俚语,大家都看得懂呢。”
“下官听说,那些士子的家人都不敢收,说不是他们的儿子,让人丢去乱坟岗呢!”
嘶!
内阁里,同时倒吸一口冷气。
皇帝是真狠啊!
七八百读书人呐,说就没了!
连其家都不让收尸,可见皇帝心中之怒,估计这些人家都没好了。
“而且,国子监的监生们,去堵着那些士子的家门,辱骂他们的家人,也有好信儿的百姓,往他们家里扔菜叶,吓得他们家人都不敢出门。”
李绍苦笑:“有些落魄文人,家中妻妾,都被拉出来游街,那些地痞流氓,在她们身上上下其手,简直不堪入目!”
咕噜!
内阁上下,都咽了口唾沫。
熟悉的配方啊。
准是陛下的手笔,就他能用这般无赖的办法!
这回京中文人必然消停了。
谁敢不消停啊?
死了这么多人,妻妾都跟着受苦,估计儿子的科举之路也断了。
都是嘴巴惹的祸。
“听说,锦衣卫还在抓人!”
“你怎么说话大喘气啊!”俞山气坏了,瞪着李绍,伱好像是来看本阁笑话的!
“俞阁老,您也没让我说完啊。”李绍苦笑。
“还有什么?都一并说了!”俞山气急败坏道。
“京中所有诗会,都被查了,锦衣卫把近来组织诗会的人,都给抓了。”
一听这话,胡濙、王伟等竟松了口气。
反正他们家的儿子,都在宫中当侍卫,幸好啊幸好,若是没送去宫中,以那些小子的浪荡姓子,肯定得招来祸患!
“谁在诗会上,对孔圣人不敬,大放厥词的,都被抓走了!”
李绍这回说完了。
俞山听完,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七八百个士子,只是开胃菜!
皇帝究竟要抓多少人啊?
往深了看,迁居北孔,说明皇帝守住辽东之心。
辽东,风雨欲来,恐怕于谦整顿完山东,就会率兵北上辽东。
“好啊,收拾了女真,兵锋就能对准鞑靼,如今鞑靼各部争锋,互不统属,草原上化作一片炼狱血潭。”
王伟振奋道:“正好,于首辅在辽东整兵,不出三年,就能练出一支强兵。”
“到时候,驰骋草原,皇恩照耀每一寸草原,何其伟业!”
“乃是吾等之幸啊!”
他是主战派,不然也不会成为于谦的人。
俞山翻个白眼:“钱从何来?张阁老,您之前管着户部,户部有多少存粮存钱?”
“户部早就空了,这次出兵,都是内帑出的钱,这段时间,户部欠了陛下多少钱,本阁都记不住了。”张凤苦笑。
“你看看,连钱都没有,谈何驰骋草原?”俞山问王伟。
王伟却反问他:“那陛下为何强迁北孔?你想想。”
俞山一愣,皇帝惦记的是孔家千年家资啊!
用孔家的家资,打大明的仗,孔家能同意吗?
“大不了掳掠所得,分孔家一份,要人要钱,都行。”胡濙冷幽幽道。
听出来了,朝堂上下都同意啊!
能不同意吗?
北孔迁居四平城,谁敢丢了四平?
想守住四平,就得把四周强敌全都灭了,把四平变成内地,才行!
不信你丢了北孔试试?
甭说天下士子作何想法,你看看皇帝不得把辽东杀个血流成河!
这就是个神坑。
皇帝把他胡濙、于谦捆绑在孔家战车上,再拨动孔家,拿捏住天下文人之心,逼着天下人去守辽东!
他胡濙、于谦、阁部、朝堂、天下文人,敢不卖力?
“老太傅,您就不怕被人戳脊梁骨啊?”俞山苦笑。
“怕,但老夫能退吗?”
胡濙也想骂娘,皇帝根本就没跟他商量,就一脚把他踹进漩涡了。
逼着他,守住北孔,守住辽东。
完成他心中的伟业。
皇帝和太宗皇帝何其像啊,太宗皇帝为了伟业,谁都不顾。
“若退了,老夫不是被戳脊梁骨了,而是被评为千古第一大奸臣!老夫满门抄斩!”胡濙眼泪都流出来了。
宝宝心里苦啊。
陛下更狠的是,拿胡豅去制衡于谦!
有你这样的皇帝吗!
胡豅是个什么玩意儿?赐他天子剑,他敢把天捅出个窟窿!
皇帝偏偏赐了,还赐他王命旗牌!
那东西是轻易赐的嘛!都是赐给总兵、总督、钦差的便宜行事的特权啊!
于谦都没赐下!
偏偏赐给胡豅,皇帝是什么意思?
不就是告诉胡豅,万一于谦有不臣之心,你直接用天子剑杀他!
那个蠢孩子,回来给他爹显摆,他爹心惊肉跳啊,想死的心都有了。
于谦,于太保,连皇帝都怕的存在,却把王命旗牌赐给你,让你去捅于谦。
你小子,却真敢捅啊!
于康、胡豅,两个愣头青,再配合一个叫齐卓的太监,那个太监蔫坏蔫坏的,这俩小子,早晚联手把于谦送上黄泉路。
皇帝最高明的是,先拿山东,给两个孩子练练手,涨涨杀气,别怕杀人。
等去了辽东,还有李贤、商辂联手呢,先杀他俩,再杀于谦。
升级也得有个过程不是。
胡濙心里苦啊。
皇帝一招连着一招,不让他消停啊!
他这辈子最注重养生,按时吃饭、按时睡觉,这段日子,他茶饭不思,夜里睡不着觉,本来只是头发白,如今毛都白了!
至于北孔,爱不死不死吧,老夫管不了了。
什么身后名啊,能活到安乐死,就知足了。
这皇帝,太损。
“老太傅,您这……”俞山不解。
“把事商量完,老夫便回官邸了。”
“外面什么事,跟咱们没关系,不能管,也不该管。”
“当务之急,就是于太保率兵出京的大事,把钱粮都计算齐全了,这是咱们的任务。”
“都忙吧,别说废话了。”
胡濙真累了。
……
勤政殿。
“内阁有什么动静?”朱祁钰问许感。
“回皇爷的话,内阁风平浪静。”
许感将内阁里面的对话,全都呈上来。
朱祁钰嘴角翘起。
胡濙这是给朕听呢,倒是苦了当父亲的心啊。
“告诉胡豅,别让他爹担心,他爹岁数大了,天天为了朝堂奔波,不容易,让他体谅些亲爹。”朱祁钰叮嘱一句。
“奴婢这就去!”费宠躬身道。
“让方瑛带着兵丁,驻入原京营的营盘里。”
于谦带走的京营,不会回来了。
朱祁钰看着十个字的贴黄,舒服多了。
那些事无巨细的小事,他没工夫处理。
又必须要看,哪里处置得不对,直接把贴黄的人叫过来骂他一顿,打回去重新处置。
“把耿九畴宣来。”
耿九畴回到家里,找了很多郎中瞧病,肠胃坏了,要喝药慢慢调理。
闻听皇帝宣他觐见,马不停蹄的入宫。
“苦了你了。”
朱祁钰看他面色发白,给他赐座。
“为陛下做事,微臣不敢叫苦。”耿九畴很会说话。
“迁居北孔,你有大功!”
朱祁钰苦笑道:“孔弘绪是孔圣人的子孙呀,朕也不敢动手打他,只能杀鸡儆猴,所以拿你做筏。”
“迁居了北孔,辽东势必不会丢掉了!”
“耿九畴,朕知道你心中不解,朕为何对辽东心心念念。”
“因为朕做了一个梦,梦里辽东女真崛起壮大,推翻了大明,建立了新的王朝。”
“所以,朕一定要把辽东攥在手里。”
耿九畴满脸不解:“陛下,梦境罢了,当不得真的,女真虽说强大,那是因为大明被瓦剌、鞑靼、兀良哈挟制,又无暇针对他,才给了女真犯境的机会。”
“等到李督抚整军完毕,守住辽东防线,非常容易。”
“所以,请陛下安心。”
看着耿九畴的神色,估计天下人都是这样想的,根本没人能想到,女真人能得了这天下。
就连鞑清刚刚入关的时候,都没想过能做中原皇帝。
结果,天下稀里糊涂地掉他手里了。
“罢了,已经做了的事,不必说了。”
朱祁钰道:“如今六部空虚,朕打算提拔你做户部尚书,让项忠、吕原,做户部左侍郎,朱英、马瑾做户部右侍郎。”
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耿九畴配合皇帝演戏,巴结皇帝,不就为了户部尚书的位子嘛!
依着他的资历,恐怕要熬十年,才能摸着尚书的官位。
就演一出戏,就当上了户部尚书。
可见皇权之恐怖。
“微臣一定秉承圣恩,勤恳做事,谢陛下天恩!”耿九畴激动之色溢于言表。
同时,耿九畴也猜到了,他做户部尚书,那么礼部尚书,就是白圭的了。
“白圭任礼部尚书,宋琰、薛希琏为礼部左侍郎。”
“刘广衡任吏部左侍郎,年富、程信为吏部右侍郎。”
“寇深做大理寺寺卿。”
朱祁钰沉默片刻:“兵部尚书暂且空悬吧,仪铭为左侍郎,俞纲为右侍郎。”
“以后兵部负担最重,朕再思量几个人,补入左右侍郎。”
耿九畴却听出来了,兵部就是一根香喷喷的骨头,等着百官来争抢。
“耿九畴,朝中可有孔家族人?”朱祁钰又问。
耿九畴目光一闪,他和北孔是结了死仇了。
“刑部左侍郎孔文英,是北孔的族人,但是陛下,孔文英近来身体愈发败坏,怕是承不了多久了。”
耿九畴更狠,挑个快要死的。
却和皇帝一拍即合。
“孔文英,倒也允文允武啊,竟是孔氏族人,那正好,赐他太子少保,到军机处来办公。”
朱祁钰沽名钓誉了。
得给北孔一个好名声,都把人家迁走了,又得了人家的家财,给人家点名声还不理所应当?
“陛下圣明!”耿九畴暗笑。
孔文英是永乐十九年的进士,眼看着都不行了,赐他个身后名,反正没什么实际作用,挡不着谁的道。
皇帝是绝对不肯给孔家实权的,有千年名声,再给实权,会干什么呢?
不得不防啊。
“耿九畴,朕赐你军机大臣,闲时也来军机处办公。”朱祁钰越看越顺眼。
当初耿九畴的管家,就帮了他大忙了。
如今耿九畴配合演戏,把孔弘绪拿捏住了。
“微臣谢陛下天恩!”耿九畴恭恭敬敬。
他和李贤等人不一样,李贤他们都看见了皇帝最卑微的一面,所以对天潢贵胄,没太多敬畏之心。
但耿九畴不一样,他苦熬多年,才来到中枢,看到的皇帝时,皇帝坐在龙椅上,高不可攀,自然不敢起丁点反对的心思。
“去了户部,你就是朕的钱袋子。”
“朕叮嘱你几句,多多培养计相,今年科举,朕打算多出一些计算的题目,朝堂、宫中都缺这方面人才。”
国子监也有计算的科目,奈何科举中计算类题目占比非常低,所以天下学子学的不多。
“朕打算开发京畿荒田,没有耕种的、无人认领的土地,朕都要收回来,建皇庄。”
“和以前的皇庄不一样,进项都归户部。”
“用来安置流民,吸引流民入京。”
“朕还打算减免夫役,你也听说了,朕已经下圣旨,勒令天下商贾入京。”
“促使京畿丁口丰盛。”
“还有,如今皇家商行的纺织厂办起来了,朕打算在京畿推广桑树,奈何桑树成长期长,民户不愿意出钱买桑树苗,朕上次说完后,京畿百姓都无甚意趣,把朕晾在这了。”
“所以呀,朕打算把桑树苗送给百姓人家,每家领五棵,这钱朕的内帑出。”
“京中的百姓也给发,家中庭院闲着也是闲着,多种些桑树,到时候皇家商行来收丝,也是百姓家一笔进项。”
“还有就是,在京畿推广果树种植。”
“朕不瞒你说,朕爱吃果子,但从各地采购,价格太高,如今宫中人口丰茂,都是些贵公子、贵小姐的,都是长身体的时候,他们总该吃一些的。”
咯噔!
耿九畴心里一跳,皇帝不会让各家自己掏钱买吧?
还真可能!
“所以呢,朕打算在京畿大肆种植果树,果子呢,到季节了,宫里花钱收。”
“实在种不了果子的土地,就种枣树,枣子朕也爱吃,也收。”
“果树苗,也是内帑出钱采购,每家发三棵,再多了朕也负担不起。”
“全都交给户部。”
“户部设一个农业局,以后民间土木之事,全都交给农业局来管,便让朱英做这农业局的郎中。”
朱祁钰有心直接设农业部,但开支太多,不利于精简部门。
“微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