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上。
于谦、曹义身穿官袍,入朝叩拜。
“太保快快请起!”
朱祁钰脸上挂满笑容:“太保,这一仗打得太漂亮了,一战打崩鞑靼,为大明立心、立胆、立魄!”
“今年真是双喜临门啊!”
“边境,先破瓦剌,再灭鞑靼,扬我大明国威!”
“宫中,三个嫔妃,俱已有喜!”
说到这里,朱祁钰兴奋地站起来:“老太傅,朕还要恭喜您,昨日太医传来喜讯,胡选侍有喜了!”
“宫中已经有三个嫔妃,怀有身孕!”
胡濙一愣,皇帝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临幸三个妃嫔,全都有喜。
可之前整整五年,后宫愣是没有动静,皇帝会不会多想呢?
“臣等贺喜陛下!”于谦率先跪下。
他被匆匆诏回京,就是因为后宫有喜,皇帝担心有人戕害皇嗣,需要他坐镇京中。
群臣跟着跪下,但声音难免多了几分苦涩。
章纶和薛远事,他们已经听说了。
皇帝拿朝臣当鹰犬。
偏偏强硬派章纶,都向皇帝屈服了,还有谁能限制皇权呢?
本来,大家想的是于谦。
于谦和胡濙合璧,皇权自然得到压制。
可于谦跪在地上的样子,就知道不可能了。
于谦变成武勋,已经不可阻挡。
那吾等文人,难道真的只能成为皇帝鹰犬了吗?
正统朝的光辉,一去不复返?
“哈哈哈!”
朱祁钰神清气爽:“给皇家开枝散叶,就是大功,朕要封胡选侍为庄妃,等胡长宁在地方上做出成绩来,就封爵位!”
呃?
胡濙顿时如扼住脖子的鸡!
他苦心造诣,就是嫌勋臣的屎坑臭,不愿意跳进去。
偏偏胡豅立下战功,足够封侯,长子胡长宁是文官,又是封疆大吏,结果女儿怀有身孕,被迫要变成勋贵。
那么他胡濙呢?
两个儿子当了勋贵?
他胡濙还舔着脸当文臣?
皇帝这招太绝了!
断了他胡濙当文官的任何可能。
直接把文官两个顶梁柱,全都变成勋臣。
无声无息间,就瓦解了文官集团的上层建筑,让胡濙和于谦变成他的基本盘。
可有利就有弊。
太祖为何屠戮功臣,就是因为武勋难制,功臣难封。
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文官才有用。
“陛下,爵位不可轻授!”
胡濙跪在地上:“您常言,外戚不可封爵,胡长宁无功不受禄,绝不能坏了规矩。”
看见胡濙拒绝,朝臣松了口气。
“就先让胡长宁在地方磨砺几年,再说吧。”
朱祁钰也不逼迫,笑道:“今天是太保归来的大喜日子,也是胡妃传喜讯的日子!多喜临门!”
“太保!”
朱祁钰看向于谦:“您不在京中的日子,朕这颗心,无处安放。”
“您回来了,朕终于能睡个安稳觉了!”
朱祁钰笑容就没断过。
“微臣不敢受陛下称赞。”于谦坦然跪下。
“太保,你有大功于社稷。”
“但如何封赏,着实让朕犯了难。”
朱祁钰幽幽道:“若您想做文官,则做文官之顶端,国朝太师!”
“若您想转为武勋,朕以国公以待!”
“国朝第一次,朕把选择权交给你!”
于谦面色发苦。
太师,那是能赐下来的吗?
都是死后追赠的!
活着时候的太师,要干什么?当司马懿吗?
可当武勋……那个臭屎坑,于谦一直都非常抗拒。
于谦恭恭敬敬磕头:“微臣略有薄功,但皆赖圣上福泽,方才成全微臣,微臣不敢选择,请陛下赐下,微臣欢心受之!”
朱祁钰不说话了。
他追着授勋,人家于谦玩命跑不要。
行,勋臣圈子是臭。
朕也承认。
问题是你战功太大了,封无可封,太师不可轻授,国公就可以轻授了?
奉天殿内静悄悄一片。
谁都能听出来,于谦是不愿意变成武勋之首,他嫌弃太臭!
而且,当了国公,就要卸任首辅之职。
他的儿子于冕,也不能走科举正途了,只能当个混吃等死的废物点心。
为何武勋家人废物居多?
试问皇帝会防着武将呢?还是防着文臣呢?
文臣如走马灯,可升可贬。
武将,贬斥了,万一心里不痛快,等哪天起复后,起兵造反,怎么办?
“太保不愿做国公,那便加封太师吧!”朱祁钰听得出来,于谦非常不愿意。
朕的爵位就这么不值钱!
追着送伱,买一赠三,你还不乐意!
不过,他需要于谦坐镇京师,给他壮胆。
便给你太师当吧,成全你,于(司马)太师!
于谦则叩头,不敢吭声。
他敢当太师吗?
不敢的,上一个活着的太师是张辅。
还是洪熙朝才钦封的。
而且,张辅可是仁宗皇帝的老丈人,人家才封的。
他于谦论战功,确实是比张辅强的;
但资历欠缺太多了,除非等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看他于谦卧病在床,没几天活头了,为了收买人心才可能加封他做太师。
否则,没门。
“陛下,于太保心念社稷,放不下内阁!”
胡濙站出来打圆场:“不如效仿韩国公(李善长)事,请陛下封于太保为国公,同时担任内阁首辅。”
朱祁钰眼睛眯起,韩国公李善长下场可不咋地啊。
胡濙在映射于谦的下场吗?
今日的内阁首辅,不就是宰相吗?
李善长是国公,还是宰相,后果是什么?
“太保意下如何?”朱祁钰看向于谦。
“全凭陛下吩咐。”
听着就不情愿。
人家于谦立下泼天大功,还不邀赏,结果皇帝一脚把人踹进粪坑了,换谁心里能好受。
谁让你功劳这么大。
没法封。
朱祁钰也体会到了李广难封的痛苦。
“好!”
“传旨,钦封于谦为奉天翊卫宣力武臣、特进荣禄大夫、柱国、邢国公,食禄三千石,给予世袭诰券,另赏钞、银、彩币等物不计其数!”
朱祁钰话音方落。
奉天殿内窃窃私语,距离上一次封爵国公,起码过去四十年了。
上一次,是正统十二年,柳升战死,追赠柳升为融国公。
这是追赠。
于谦是活着的国公!
有明以来,算追赠的国公,仅有23位,于谦是第24位。
而且,邢国,乃是古国名字,意味非常,比英国公还要尊贵。
可这位国朝硕果仅存的国公爷,于谦如吃屎一般。
好似不是封赏。
而是惩罚。
“于谦之功,非一国公爵位可酬劳!”
“其妻故董氏,加封一品国公夫人;继妻钱氏,加封一品夫人。”
“再封,于冕为东安伯,赐世券,其长子世袭国公爵位,次子世袭伯爵!”
皇帝的声音又传来。
奉天殿倒吸冷气。
于谦凭一战之功,获封国公,长子荣封伯爵,养子荣封侯爵,女婿也被封为伯爵。
一门四爵位,显赫至极。
他的继妻钱氏,是宫女出身,是皇帝赐下来的。
“陛下,于冕、朱骥无大功于社稷,不能封爵,请陛下收回成命!”于谦刚硬道。
还第一次见到,拒绝爵位的。
你去问问陈友、李震、毛忠,想爵位都想疯了。
人家于谦嫌爵位多。
这国公,都是皇帝死乞白赖送人家的,人家还不稀罕,找谁说理去。
“邢国公,你之战功,大明有史以来位居前列,些许封赏,不足挂齿。”
朱祁钰笑着道:“何况,于冕在朕身边护卫,乃是可造之材,他日给他机会,自然飞龙在天。”
于谦面带苦涩,这是皇帝给他的补偿。
他不接着,皇帝怎么能放心用他呢?
“微臣谢陛下天恩!”于谦叩拜。
“快快请起!”
朱祁钰笑道:“胡豅的爵位也一并封了,传旨,封胡豅为武清侯,不赐世券,但朕相信,以胡豅的能力,一定能博得世券的!”
“陛下万万不可……”胡濙一听就毛了。
你封于家就封于家呗,扯上我家干嘛啊?
“好了老太傅,朕圣旨已下,难道让朕自己打自己的脸吗?”朱祁钰直接耍无赖。
胡濙就生气了。
您纳我孙女,没和我商量,如今又封我儿子爵位,又不和我商量?
拿我胡濙当什么?
夜壶吗?
想用就用,想踢就踢!
“您问问邢国公,胡豅在战场上表现如何?”
朱祁钰自说自话:“因为您,朕都压着胡豅封赏呢。”
“否则以胡豅的战功,足够赐下侯爵世券。”
“因为您的关系,也因为胡妃的原因,免得他被天下人唾骂,骂他胡豅靠爹,才得到的爵位。”
“所以,朕就竭力压着他。”
哪壶不开提哪壶,您故意气我是不是?
胡濙气得说不出话来。
朱祁钰还在说:“胡豅乃大将之才,而且朕知道,他允文允武,未来又是一个于谦!”
当于谦,进入臭水沟吗?
我胡家是清白人家!
莫名其妙成了外戚,现在又成了勋臣,你是嫌我胡家不够臭吗?
胡濙快被气晕了。
朱祁钰却觉得好玩,这老头跳脚的样子好玩。
“老太傅,朕也想晋一晋您的文爵,做太保……”
噗通!
朱祁钰话没说完,胡濙直接气晕过去了。
我胡濙半辈子功劳苦劳,怎么变成了靠女人的外戚呢?
陛下您过分了啊。
于谦轻咳一声,赶紧扶起胡濙。
朝臣莞尔。
朱祁钰收敛了笑容:“于谦,朕问你,那郑古塔可信?”
说回正事。
于谦肃然道:“陛下,归化之将,皆不可信。”
“只要我大明国力处于巅峰,他们自然为我大明出力。”
“可一旦出了国力下滑,他们可就难说了。”
朱祁钰点点头:“所以朕让你把郑古塔带回京,充作京营,在京内同化他们。”
于谦却摇摇头:“陛下,漠北人记吃不记打,怀柔是没用的,对他们好是没用的!”
于谦和漠北诸族打交道最多。
奉天殿上下都在聆听。
“只有杀!”
“把他们杀怕了!”
“自然就会像狗一样,对大明忠心了。”
于谦这几仗打完,一身凶气。
朱祁钰皱眉:“可毕竟他们投降了国朝,是大明官军,如何想杀便杀?”
“陛下不是想扩大疆域吗?”
于谦抚须笑道:“这些人就是最好的刀子!”
让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
最后把这些人消耗掉。
好狠的毒计啊!
“他们会愿意吗?”王竑皱眉问。
于谦看向王竑,冷笑道:“兵听将命,陛下下旨,谁敢不听命?”
“不听命就是造反,杀了便是!”
“而且,一味威服还不行,还要施恩。”
“那些鞑靼将领,只想在大明混个富贵。”
“只要咱们承诺他们权势,升他们的官。”
“为了富贵,他们可不会在乎兵卒的死活。”
于谦微微停顿,跪在地上:“既然陛下封于冕爵位,那便让于冕率领鞑靼军出关,兵进漠北,为陛下开疆拓土!”
于谦是真舍得啊。
带着一群刚刚归化不久的鞑靼人,去打鞑靼人的领地,于冕还能回来吗?
见朝臣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自己。
于谦哈哈大笑:“诸位,你们未免太高估鞑靼人了。”
“鞑靼人哪有什么家国观念呀!”
“鞑靼人最势利,只要对他们有好处的事情,莫说去杀同族,就是杀亲爹,他们都下得去手!”
“只要咱们大明是天下第一,国力强横,借鞑靼人一百个胆子,都不敢反!”
“于冕去了,只有战功,没有危险!”
真的吗?
朱祁钰觉得咋这么魔幻呢?
若漠北人这么好对付,土木堡是怎么败的?
“陛下!”
“今时不同往日了!”
于谦不得不解释:“如今咱们大明衰弱,远不如永乐朝,但漠北也没强盛到哪去。”
“这些年,漠北一直在打仗。”
“也先想称汗,攻伐各部,草原上一片血色。”
“后来也先被杀,草原上四分五裂,又陷入内战,鲜血染红了草原。哪怕漠北诸族再善战,部民也厌倦了战争。”
“而且常年征战,损耗实在太大了。”
“这才给了我们大明可乘之机,微臣才能侥幸胜利。”
“陛下。”
“如今的漠北,和永乐朝的大不一样了,哪怕是正统朝的瓦剌,也远远不如。”
“所以微臣才能战胜鞑靼人,不是微臣用兵如神,而是鞑靼兵衰弱,鞑靼各部争权夺利,已经到了白热化。”
“给了微臣各个击破的机会罢了。”
“不过是运气好而已。”
于谦叩拜。
若别人打了胜仗,肯定会吹嘘敌人有多强。
偏偏于谦,认为自己打胜仗是取巧而已,这才是真的强者。
一次运气好。
两次三次还是运气好吗?
于谦在削弱自己的战功,让皇帝好做。
“可于冕缺乏独立领兵的经验。”
朱祁钰还是不放心于冕去。
万一于冕死在了漠北,他怎么跟于谦交代?
于谦可是定海神针啊。
万一儿子死了,他黑化了,怎么应对?
“陛下担忧甚是,邢国公,不如再请一位老持稳重的将领去漠北吧。”
胡濙也担心。
别看皇帝爱坑人,但封赏起来,绝对大方。
于谦这般大功,皇帝一口气封出去四个爵位,足见皇帝心诚,仍尚觉不足。
他家若倒向勋臣,他家必然人人封侯,他胡濙死后必然追赠王爵。
朱祁钰沉吟,得派个老将去。
虽然汉州都司有毛胜和李瑾,但三万鞑靼兵,可要管好了才行,于冕可去,但必须要保证绝对安全。
本心里,他是不希望于冕蹚这浑水的。
“陛下,不如请安远侯走一趟!”王竑开口。
安远侯是柳溥。
“可。”
朱祁钰决定把柳溥放出京,三万鞑靼兵,需要一个强势老将坐镇。
柳溥虽然打仗水平一般。
但老持稳重,总不至于把鞑靼兵给弄没了。
“老臣还有一个人选。”
胡濙忽然跪下:“陛下可还记得平定叶宗留的张楷吗?”
张楷是永乐二十二年进士。
其人文武全才,平定邓茂七、叶宗留造反,皆有战功,是个允文允武的人才。
但在景泰元年,因为奸佞污蔑,原主将他罢官了。
“升任张楷为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随军去汉州都司,做汉州都司巡按使!”
朱祁钰果断决定:“再从今科进士中,挑一批人去汉州都司。”
“邢国公,您认为,是否该在这支鞑靼兵中掺入汉人?”
“陛下不可!”
于谦果断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军适合消耗掉。”
“还有孙尚书接纳的帖木儿骑兵,都该投放到战场上去,消耗掉。”
“我大明缴获无数牛羊马匹,想训练骑兵,可训练我汉人成军。”
“鞑靼人,终究非我族类。”
“就让于冕担任此军主将,多多提拔鞑靼人,由您赐下汉名,将三万人消耗到一万余人后,再打散了,充入各军,彻底汉化。”
于谦认真道:“届时,朝堂赐下几个指挥使,酬功于他们。等到了下一代,自然就成汉人了。”
朱祁钰颔首。
“就按邢国公说的办!”
朱祁钰却道:“但于冕太年轻了,让柳溥担任总兵,于冕做副总兵。”
就是说,送死让柳溥去,于冕不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