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王偷看皇帝一眼。
朱祁钰嗤笑出声:“既然皇太后说了,跪安吧。”
诸王一愣。
是起来呢?还是走呢?
“哀家在宫中甚是孤寂,日夜与青石为伴。”
“如今亲戚都在,如何不和哀家说几句闲话再走呀?”
“热闹热闹,总是好的。”
孙太后笑盈盈,柔声道:“陛下,就满足哀家这孤老婆子一点慰藉吧。”
“是不是呀?郑王?来京这么久,怎么不去仁寿宫拜见哀家呀?”
孙太后在找郑王当帮手。
干饭人郑王却差点没被噎死,敢为了她,和皇帝作对?
我还是撑死更痛快。
“微臣有疾,担心传染皇太后,不敢叨扰。”
郑王的称呼变了,跟着皇帝叫皇太后,而不是圣母。
孙太后心细如发,自然听出来了:“陛下,看您把郑王吓出病来了。”
朱祁钰目光一寒,却笑道:“是呀,郑王病了,听说是饿的,传尚食局传米饭,让郑王吃个痛快。”
郑王脸色急变:“微臣病好了,病好了!”
孙太后笑容微微一窒。
她冒着和皇帝撕破脸的风险,也要来这养心殿。
就是为了救傻儿子呀!
他手里捏着名单,要么就打死不说,要么乖乖交出来,大不了错几个名字,此事也就糊弄过去了。
可你非要两头占好,被皇帝抓住小辫子。
哀家不来呀,今天你是出不了这皇宫了,就算活着,王爵肯定没了!
蠢货!
孙太后笑容依旧:“原来郑王病了呀,去仁寿宫拿两支人参,给郑王补补身子。”
郑王想哭,您俩斗法,自己斗呗,能不能别带着我?
我还小,经不住您两位舌枪唇剑啊。
“皇太后赏的,收着吧。”
朱祁钰笑道:“快把饭交给郑王,郑王饿得发昏,快吃吧,朕不算你殿前失仪。”
尚食局太监送来一只饭桶。
郑王差点晕厥过去。
这谁吃得了啊!
“陛下……”郑王要求饶。
“吃!”
朱祁钰目光一寒。
然后抖动前袍,坐在右侧椅子上。
孙太后坐了他的椅子,这是违制的,但孙太后就仗着皇帝孝道有缺,告诉皇帝,你若动朱祁镇,哀家就和你玉石俱焚。
朱祁钰听懂了,所以他把椅子让给她坐。
郑王含着泪,再次化身干饭人。
“朕刚才还问呢,谁想座这椅子!”
朱祁钰指着孙太后坐的椅子,笑着说:“却把诸王吓惨了,以为要谋朝篡位呢?”
孙太后却笑不出来了。
她斜了眼皇帝,笑道:“哀家一介妇人而已,您还要和一介妇人一般见识呀?”
“唐高宗让武皇后帮他处理朝政,最后处理出一个武周朝出来。”
朱祁钰也在笑:“先帝在时,不知张太皇太后可曾坐过他的椅子?”
“也许,漠北王当皇帝时,您也时常坐他的椅子。”
两个人在角力。
但诸王被吓惨了。
随便一句话传出去,都是杀头的罪啊。
尤其那椅子!
那是谁都能坐的吗?
坐了,就得死!
“张太皇太后是先帝亲母,哀家也是陛下的亲母,如何会抢夺自己儿子的皇位呢?”孙太后见招拆招。
“武则天抢夺中宗李显、睿总李旦的皇位,可没一点负罪感呀。”朱祁钰笑眯眯道。
“从古至今只有一个武则天,哀家岂是那等狠心之人?”
孙太后歪头看着朱祁钰,露出慈祥的笑容:“您和镇儿一样,都是哀家的儿子,哀家爱煞了你们兄弟。”
“被皇太后慈爱,是朕之福啊。”
朱祁钰笑容不减:“曾经漠北王坐这把椅子,如今朕又坐这把椅子,皇太后怎么看呢?”
该死的废人!
你在逼着哀家当着诸王的面,承认你的正朔!
哀家偏不!
“漠北王虽是先帝钦定,但陛下是哀家一手扶立的。”
“论亲疏,哀家总是多爱陛下一些的。”
“毕竟您是弟弟,哀家自来是疼爱幼子的。”
“哀家呀,最疼爱您了。”
孙太后咬死了,嫡母这个身份!
用这个身份,来威胁皇帝。
看,哀家坐你的位子,是哀家慈爱你。
看,你就是哀家扶立的,你就该听哀家的话。
看,哀家是你的嫡母,生你养你,你当以孝道为先!
孙太后处处占据主动。
看着皇太后和皇帝斗法,朱祁镇稍微心安,目前来看,母后占据主动,他是安全的。
朱祁钰谈政治。
孙太后谈亲情。
稳稳压制朱祁钰一头。
朱祁钰却环视诸王:“朕自小便得兄长友爱,得嫡母慈爱,可谓是泡在蜜罐中长大呀。”
“可……”
“朕却夺走了兄长的皇位,诸王,你们说朕该不该把这皇位,还给漠北王呢?”
靠!
为什么受伤害的是我们啊!
诸王心里骂开了。
孙太后眸中闪烁着怒气,哀家和你谈亲情,你却跟哀家耍无赖?
朱祁镇也懵了,皇帝这无赖耍得也太可笑了吧,什么都硬往上连?
他吓得磕头:“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垂涎皇位,只求陛下赐袈裟一件,让罪臣入佛门清净。”
孙太后微微皱眉,镇儿愚蠢呀。
他是要名单,不是让你去念佛。
你把名单给他,换取一块封地,才是真的实惠,傻瓜。
“镇儿莫要吓哀家了。”
“你去与青灯古佛为伴,却把你的娘亲和弟弟,丢在世俗里,何其狠心呀?”
孙太后笑着说:“哀家听说,你手里有个什么劳子的名单,快给陛下吧。”
“让你弟弟好好治理这江山,才不负先帝所托呀。”
她在点朱祁镇,名单名单,傻儿子。
朱祁镇立刻反应过来。
从入宫开始,他这份名单就保不住了。
干脆,拿出来卖一个好价钱。
朱祁钰也听懂了,这孙太后可真是贪心呀。
见朱祁镇刚要说话。
朱祁钰却笑道:“看看把皇太后吓得,就算你想入佛门,朕都不能允许,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朕的哥哥。”
“你对不起大明,对不起先帝,对不起列祖列宗。”
“唯独朕,不能对不起你呀,亲哥哥!”
朱祁镇脸色一白。
“是不是呀?皇太后?”朱祁钰开始夺回主动权了。
孙太后心里苦,嘴上笑:“你们兄弟的事呀,哀家可不插手,只要你们兄弟兄友弟恭,哀家就放心了。”
“也是呀,此等小事,不能叨扰皇太后安宁。”
朱祁钰笑道:“百年之后,朕也在思考,如何面对先帝呀?”
“若父皇问起来,是该骂他呢,还是骂朕呢?”
“每每想到这里,朕这心呀,就跟揪着一样,疼啊。”
你点我,就直说呗!
孙太后眸中浮现怒气:“皇儿莫要担心,见了先帝,为娘的帮你劝说先帝息怒,定使他不骂你们兄弟。”
顺杆上爬!
朱祁钰瞳孔一阴,祸水东引:“朕不敢面对父皇呀,哥哥,你敢吗?”
朱祁镇愣神,没明白皇帝的心思。
“这……”
“犯错的孩子,在父母心中,终究还是疼爱居多,不会责怪的。”
孙太后担心漠北王回答错误,帮他回答。
“可先帝,不止是朕与漠北王的父皇,还是这大明的皇帝。”
“文武兼备的宣德皇帝!”
“英明神武,眼里不揉沙子。”
朱祁钰逼她说不敢。
孙太后眼角垂泪:“陛下非要说这些闹心事,让哀家伤心吗?”
好个妖妇!
朱祁钰一拳打在棉花上。
用眼泪,轻松化解攻势。
“皇太后莫要流泪,朕知错。”
朱祁钰站起来,躬身行礼:“朕读先秦历史,齐桓公饿死宫中时,以袖遮面而死,盖因无颜面对管仲。”
这回朱祁镇学会抢答了。
“罪臣死时,也请陛下用方巾遮面,罪臣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朱祁镇终于进圈套了。
“不至于,父母总是慈爱孩儿的,你是先帝亲子,先帝不会怪罪你的。”朱祁钰笑道。
孙太后掩面而哭,这话太扎人了。
朱祁镇哽咽道:“罪臣无颜面见先帝!”
“请皇太后止泪!”
朱祁钰躬身道:“朕倒是有一个两全之美的办法。”
“如今大明新收广袤土地,就请漠北王埋葬在捕鱼儿海吧。”
“这样就算相见,也隔万里之遥。”
“彼此安康,何不美哉?”
朱祁镇懵逼了。
你这什么脑回路啊!
一句话,把我支去捕鱼儿海了?
本王在京中的陵寝都没了?
他的陵寝建了一半啊!
留给谁躺?
孙太后目瞪口呆,旋即醒悟皇帝的深意,急声道:“皇儿不可!”
“皇太后莫非是嫌近?”
“把捕鱼儿海之北,尚有一北极洲,距离捕鱼儿海尚有万里之遥。”
“不如就安放在那!”
你直接把朱祁镇丢水里算了!
孙太后急了:“皇儿难道就忍心,和兄长骨肉分离吗?”
“朕是不忍心,但兄长无颜面见先帝,所以朕才想了这个办法。”
朱祁钰表示很无辜。
孙太后语塞,强撑苦笑:“蓝玉大将军曾在捕鱼儿海击败胡虏,根据回来的兵卒说,北面是极冷极冷的,你皇兄怕冷,还是不要去了。”
“怕冷呀?”
朱祁钰摸了摸下巴:“极西之地,色目人居住,朕欲征伐其国,囊括其地,就在那里修建陵寝,皇太后意下如何?”
就不能葬在京师吗?
孙太后眼泪又流出来了。
“莫非皇太后嫌远?”
孙太后颔首。
“那等朕灭安南,在安南置郡县,在极南之地,选一吉地,建造陵寝,如何?”
孙太后只是哭。
“难道,皇太后想移先帝陵寝?”朱祁钰越说越离谱。
“皇儿切莫胡说!”
孙太后急声道:“先帝文治武功,堪称圣皇,如何令其死后不得安宁呢?这可有违孝道呀!”
不止违反孝道。
还违反为妻之道。
她能坐稳皇太后的位子,不就是因为是先帝的皇后嘛。
若把先帝陵寝移走了。
她算个什么东西?
朱祁镇和朱祁钰凭什么轮番登基称帝?
“皇太后莫要激动。”
“今日在座,都是亲戚,没有外人,说些家常胡话,是无妨的。”
“既然此三地,皇太后都不满意。”
“那就去倭国,则一地,给漠北王建陵吧。”
去当倭国小矮子吧。
臭对臭,绝配。
朱祁钰正洋洋得意的时候。
孙太后却顺杆上爬:“皇儿莫非想把您哥哥封去倭国吗?”
你咋想这么多呢?
倭国是大明的!
北极也是大明的!
整个南方也是大明的!
你漠北王,去臭水沟子找找,看哪适合埋葬你。
“唉。”
朱祁钰幽幽一叹:“这不是皇太后爱子心切嘛。”
“朕也不能容忍骨肉分离,让皇太后难过。”
“那就是朕的大不孝了。”
孙太后登时傻眼,掉坑了,作茧自缚。
“陛下可真是孝顺呀。”孙太后迅速整理心绪,再和皇帝交锋。
“皇太后待朕如亲子。”
“朕自然要尽全孝道。”
“羔羊跪乳,乌鸦反哺,此乃人之常情。”
朱祁钰见招拆招:“朕说句大不敬的话,等皇太后百年之后,朕才能放漠北王出京就藩呀。”
你是送他去陪我吧?
孙太后目光一寒,脸上笑:“哀家得此佳儿,是哀家之福呀。”
“不敢当皇太后称赞。”
母子笑盈盈的,家庭和睦。
朱祁钰却笑道:“漠北王,你是朕的兄长,按照辈分来说,你应该坐在这里呀。”
他一直没坐,指着右侧的椅子,跟漠北王说。
战火烧到朱祁镇头上了。
“陛下呀,别吓唬你哥哥了,他都被吓破胆子了。”
孙太后可不能再让朱祁镇说话了,朱祁镇根本就不是皇帝的对手。
说话就掉坑,干脆闭嘴吧。
她盈盈起立:“陛下不想让哀家坐,就直说嘛。”
“都是一家人,哪用得上那些弯弯绕绕啊!”
“哀家不坐了便是。”
她反倒还有理了。
帝位是你随便坐的?
“皇太后多心了,就一张椅子罢了。”
“朕至于那么小心眼嘛。”
“要不这样,让漠北王坐上去。”
“您看如何?”
那是皇帝的椅子!
谁敢做?
让漠北王坐上去,那就是名正言顺的谋逆,那就不是杀了,而是该大卸八块!
你皇太后仗着是朕的嫡母,用孝道压朕,那朕也用孝道压他!
朱祁镇脸色一白,求助似的看向母后。
孙太后轻笑:“陛下说笑了,他哪有资格坐呀。”
“没资格吗?”
朱祁钰问:“朕以为既然皇太后都坐了,就让哥哥也坐着试试……”
“陛下说笑了,镇儿自然是没资格的。”
孙太后笑着说:“你是哀家迎立的,又是哀家的亲儿子,哀家舍不得你的。”
“快,皇儿呀。”
“坐下。”
“莫要和母后置气了。”
“乖。”
朱祁钰一身气势,被一声“乖”给破了。
好手段。
朱祁钰笑道:“从芈太后垂帘而坐后,后面人有样学样,吕太后(西汉)、窦太后(西汉)、邓太后(东汉)、冯太后(北魏)、胡太后(北魏)、刘太后(北宋)、高太后(北宋)、萧太后(大辽)……”
“啧啧,这自古以来呀,垂帘听政的太后,多如牛毛。”
“所以呀,也许是朕多心了?”
这是要玩明牌?
朱祁钰口中的,都是实权太后,说是皇帝也没错。
“陛下博学多才,对历史如数家珍。”
“哀家可就不行了,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说这垂帘听政几个字,都把哀家吓坏了。”
“哀家没有学识,又胆子小,怎么可能做此等事呀?”
孙太后和稀泥:“诸王,你们说,凭哀家这样的,能垂帘听政吗?”
她祸水东引。
诸王惨了。
皇帝对孙太后客气,那是因为有孝道拦着。
对他们,那就是喊打喊杀。
关键他们如何回答呀?
帮着孙太后吧,就是和皇帝作对;帮着皇帝吧,孙太后也得罪不起。
人家母子俩,人前打架,人后和。
等人家娘俩和好了,诸王可就倒霉了。
别忘了,朱祁镇还是宗人令呢。
皇帝也想处置诸王呢。
种种因素叠加到一起,诸王只是磕头请罪,不敢站队。
“皇太后问,你们就说说,都是博学多才的人,难道还不知道诸吕之乱?”
朱祁钰剑指孙氏外戚。
孙太后面色微僵,却兀自强笑道:“陛下让说,就都说说吧。”
“这……”
郑王聪明啊,撑得晕过去了。
只能周王开口:“圣母、陛下,这是天家家事,臣等是做臣子的,哪里敢置喙天家呀。”
“都是一家人,不分远近。”朱祁钰笑道。
正好,让朕看看你们的忠心吧。
诸王真是躺着也中枪。
“陛下英明神武,圣母皇太后祥钟华胄,母慈子孝,乃天下典范,古之恶后昏君如何配与圣母、陛下论短长?”
周王脑瓜子转得特别快,左右都不得罪。
但两头不得罪,自然两头都不满意。
“周王倒是圆滑。”朱祁钰幽幽道。
“哀家祥钟华胄?这个词儿,哀家怎么听着这么耳熟呢?”
孙太后冷冷道:“哀家被册封皇后时,诏书上,便说哀家祥钟华胄,秀毓名门……”
“你周王倒是会取巧啊,用诏书里的话,蒙蔽哀家?”
孙太后忽然大怒。
她和皇帝说话和风细雨的。
训斥诸王,却仿佛在训斥奴婢。
“微臣知错,微臣知错!”周王没想到,自己撞枪口上了。
孙太后呵斥周王,一是立威;二是讨好皇帝。
皇帝要整饬诸王。
孙太后在帮忙,希望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宽宥漠北王。
“皇太后何必如此动怒?”
朱祁钰却不领情:“看朕早生华发,而您风采依旧。”
“周王不过说出了心里话罢了,您何必动怒呢。”
皇帝在护周王?
不,这是在笑话皇太后,看看你,一点都没老,说明心中一点都不思念先帝。
一个寡妇,不思念死去的丈夫,你在想什么呢?
这是诛心之语啊!
“哀家夜夜以泪洗面,却不忍告诉皇儿呀,怕皇儿知道担心母后。”
孙太后见招拆招:“母后虽然容颜未老,却心力交瘁,自然不敢想着什么垂帘听政。”
“母后老了,心思就在皇儿身上。”
“若做了错事,皇儿切莫怪罪母后才是呀。”
她这也不是示软。
而是示威。
你再不让步,哀家就去奉天殿上哭诉。
哀家是妇人,又是你的嫡母,大不了豁出颜面,也要保住朱祁镇,看朝臣能奈哀家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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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