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信断了他们的触角。
还造个屁反了。
若鼓动造纸工人造反,损失的是他们四大家族,而不是中枢!
这些都是他们的私产!
所以金忠抓住了一个好时机。
“做了三十几个年头了,每年获利几十万两白银。”余允徕不敢隐瞒,也不敢多说,说个中位数。
“就算一年三十万两,三十年也有一千万两了吧?”
金忠问:“中枢罚没四百万两,多吗?”
余允徕磕头:“陛下宽宥,陛下隆恩,余家愿以死相报!”
“现在想着报恩了?”
“你弟弟余允徽数次拒绝江西布政司征辟,怎么不想着报恩呢?”
金忠冷笑:“哼,这回想报恩也不用了。”
“他就算想入仕,也不可能了!”
“罪臣之族,如何当官?”
“大人饶命啊大人饶命!”余允徕磕头。
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只求金忠能高抬贵手,索取些钱财是可以的,但不要断了余家的文脉啊。
一旦背上罪臣的名声,余家就彻底毁了。
金忠不言语。
“余家愿意将全部家资奉上,求陛下开恩,求金提督饶命啊!”余允徕磕头求饶。
金忠摆摆手:“中枢又不是强盗,对你家的家财,毫无兴趣。”
“认罪银,就是认罪银,罚了,也就过去了。”
“念在你余允徕认罪态度良好的份上,本督可以向皇爷为你求情。”
“这样吧,余家拆分成两脉。”
“一脉移入湖南,一脉移入广西。”
“家产分半,彼此各立一宗,江西再无余氏!”
余允徕惊呼。
余家的根在江西啊,自余家高祖起,在江西已经上千年了。
离开故土的余家,还是余家吗?
“和抄家灭族比起来,哪个更好呢?”金忠问。
余允徕痴痴而笑,重重磕头:“谢金提督开恩,余家愿意搬走。”
除了听话,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金忠对他的态度很满意。
“你余家不愿出仕,中枢也不会为难你们的。”
“而且,此次也算尔等心中尊崇陛下。”
“本督会为你余家上书,请陛下允准你余家,在湖南、广西开设学宫,教书育人!”
金忠给他开出一个优质条件。
皇帝需要文人教书育人,需要文人去教化土人,余家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
余家和陈家不一样。
陈家从一个官员家族,转变成了半文半商的家族,而且商业偏多。
但余家却是个地道的文人家族,其家人虽不出仕,却在本地推广教育,教书育人。
余允徕眸现精光,讶异地看着金忠:“大人,陛下能允准吗?”
“就得看你忠不忠心了。”
若能去广西和湖南开宗立派,余家离开了江西,未尝不是好事呢。
江西钟灵荟萃,可以说内卷到了极致。
考取进士的难度,堪称全国最大的省份。
而且,读书人遍布整个江西,整个江西的士人,是天下最多的。
想在江西出头,那真是难之有难。
可如果换个地方,去了广西或者湖南,那么就从凤尾变成了寄头,未尝不是好事。
只是造纸技术难以垄断了。
但去新地方,有着新机遇,能去垄断新地方的造纸。
金忠自己都没想到,会这么轻松搞定了两家。
他在上饶休息一晚,第二天去铅山,造访费家。
而在宫中。
这几日中枢对出征兀良哈,争论不休。
朱祁钰正在诏见王越。
“朕知你才华横溢!”
“若朕命你为总兵官,这辈子,怕是无法入阁部了,注定成为武将了。”
朱祁钰对王越总是额外宽容的。
“微臣谢陛下关怀。”
王越磕个头,认真道:“微臣以邢国公为榜样,愿在未来,接替邢国公,以公爵之身,位于首辅之位!”
因为国朝有特例的。
比如李善长,比如张辅,比如于谦,都是以国公之位,担任内阁首辅的。
但看看这几位的履历就知道,那都是名垂青史的大牛人。
王越想当这样的稀世名将。
朱祁钰把他扶起来:“于谦那条路,不好走啊,内阁竞争多大,你该非常清楚的。”
“优秀的阁臣不知凡几,文官本就挤破脑袋进内阁了。”
“你想文武双修,难之有难。”
“但朕愿意给你这次机会。”
“王越!”
“在朕手中,你不必担心功高震主,朕不怕你聚众造反,也不信你会反朕!”
“你去朝鲜,放手施为,只要你认为对的,就去做!”
“朕将三万大军交给你,将程信、罗绮也交给你,无论何种结局,朕都帮你担下来后果!”
皇帝这番话,让王越感激涕零。
他哽咽磕头:“微臣定将朝鲜,完璧归赵,纳入我大明领土!”
第一战,是帮助朝鲜驱逐女真部。
但等收复朝鲜一战,必然是第一战的主帅来担任,因为熟悉朝鲜。
王越去朝鲜,要收集好地图,为征伐朝鲜,做好准备。
“你若做到,朕就封你侯爵!”
朱祁钰扶他起来,按着他坐下:“路上要带着医者,你这条腿要注重保养。”
“残了又如何,你是为朕残的,笑话你就是笑话朕!”
“用真正的战功,抵挡流言蜚语,才是名臣名将所为。”
“王越,朕在中枢,等着你的捷报。”
朱祁钰对王越格外优容。
王越虽然有大才,是稀世名将。
但被皇帝揠苗助长之后,不知道未来还会不会成为历史上那样的顶级名将!
“蒋琬也有名将之才,他是定西侯。”
“此战朕却由你担任总兵官,心中怕是有不服气。”
“但朕相信,你会用才能征服他,让他认你这门亲家!”
“李侃甚是胆壮,其人才华不能用海水斗量,在宣镇一年,做得井井有条,有首辅之能,他也未必服你。”
“杨守陈和你同榜进士,却为你参赞军务,心中必不会服气。”
“还有在朝鲜的程信和罗绮,都是老资格了。”
“这支兵,可不好带啊。”
朱祁钰详细帮他分析:“而周贤、周玉父子,可是一对将才。”
“朕看那周玉,未来前途不可限量,你要用好他们。”
“宫中的秦成,是冯孝的干儿子,是个好学的,有心往军事方面发展,你可与他经常交流,帮朕点拨点拨他。”
这样的搭配,皇帝是花了大心思的。
但对王越来说,也是个大挑战,他拿不出真本事来,可镇不住这些人。
“微臣谢陛下挂怀。”王越感激。
“你手中的兵,来自五湖四海。”
“说话口音都不一样,行为习惯更是不尽相同。”
“到了鸭绿江,你要进行集训,把这些人拧成一股绳。”
“反正刚开始是为了招揽朝鲜人入国朝,你有充足的时间练兵。”
“朕将三万人,放在你手中。”
“你要把他们当成人看,不能当成获取战功的工具。”
“朕希望,你能将这些人,全都活着带回来。”
王越磕头:“陛下放心。”
“微臣不是为了战功,而不计后果之人。”
“微臣自幼读圣贤书,自然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
“更不敢浪费一兵一卒。”
朱祁钰颔首:“异国他乡征战,以自保为先,朕不想看到壮士埋骨他乡。”
“你可适当为朝鲜练一支强兵……”
王越却表示反对:“陛下。”
“此战不为吞并朝鲜。”
“但最多五年内,国朝便有吞并朝鲜的实力。”
“到时候这支强兵,可能是国朝入朝最大的障碍。”
想吞并朝鲜,就得有足够的玉米三宝的种子。
能种下种子,有足够的粮食吃,朝鲜就是宝地。
朱祁钰却摇头:“王越,洪武朝兵卒战斗力如何?”
“建文朝的战斗力如何?”
“永乐朝的战斗力如何?”
“宣德朝的战斗力呢?”
战斗力,巅峰之后,就是断崖式暴跌。
归根结底,是没有良好的培养兵卒机制,导致一个时代之后,兵卒彻底摆烂,难以为继。
不是统治者不知道制度有问题。
而是统治者,故意在放任这种制度,因为谁也不想重蹈大唐覆辙。
唐末五代的战斗力堪称巅峰。
从宋之后,急剧衰落,像明朝,还有几个闪光点,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盖因中央集权,控制内乱,要比开疆拓土更为重要。
“陛下的意思是,打退了女真部,朝鲜军卒会迅速堕落?”
“等五年后,神兵天降时,已经不足为虑了?”
王越立刻明白皇帝心中所想。
同时,心中忧虑。
大明的强兵,能撑几时呢?
朱祁钰点头:“但是,想让朝鲜战斗力迅速暴跌,得霍乱朝鲜的朝政,此事朕会自由安排。”
李瑈算是一个明君。
这样的人当皇帝,朱祁钰是不放心的。
换上一个软弱,又无能的皇帝,才符合大明的利益。
“微臣遵旨!”
说完朝鲜事,朱祁钰问他:“对兀良哈怎么看?”
“陛下,朝中争论不休,微臣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王越苦笑:“盖因大明没打过这么富裕的仗啊。”
“以前打仗捉襟见肘的,净打穷仗了。”
“今年打仗太宽裕了,不知道是该打富裕仗,还是省着打。”
“所以争论不休,纠结呀。”
没错。
之所以这样争论,就是因为征伐兀良哈,变得十分富裕。
粮食是安南出的。
钱是江西出的。
军队是蒙人凑的。
这好事去哪找啊。
“说说你的看法。”朱祁钰问。
“微臣的意思是,边征边抚,步步为营,蚕食其部。”
王越的话,总结得十分到位。
朱祁钰颔首:“王越,你这番话深得朕心啊。”
“谢陛下夸赞。”
看得出来,皇帝是舍不得打富裕仗的。
大家都抠门惯了。
忽然冒出来海量的钱粮,都不知道怎么花。
打发走王越。
朱祁钰继续处置奏章,他如陀螺一样,生活简单枯燥。
“皇爷,江西和南直隶的奏报,都送上来了!”
冯孝先把含山公主的密奏呈上来。
还有王竑的密奏。
朱祁钰看完,嗤笑两声:“五十万两银子,就想买他俩的狗命吗?还是想保住尹家啊?”
在密信中。
含山公主承认了,他是朝堂安插在南直隶的暗探。
但不是宣宗皇帝安置的。
而是正统皇帝安插的。
皇帝派都知监来南直隶大肆抓捕钉子的时候,尹家收拢了一批,但都秘密处死了,尸体埋在家中,可以请都知监验明正身。
而且,含山公主承诺,愿意为朱祁钰继续充当南直隶暗探。
“哥哥呀哥哥,你藏的够深的呀!”
朱祁钰御笔写下几个字:“缴两千万两认罪银。”
冯孝看见这几个字,倒吸一口冷气:“皇爷,尹家有这么多钱?”
他心动了。
“没出息的东西,信不信魏国公家里的钱,比十个内帑还多?”
“但能动吗?”
朱祁钰冷笑:“这叫投石问路。”
“动动脑子,能用钱解决的事,还叫事吗?”
“朕想看看,这含山老公主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冯孝讶然:“皇爷,不就是和海商勾结那点事吗?”
朱祁钰把密信丢给他。
“她自己都承认了,还是秘密吗?”
“朝堂的律令,片板不下海!”
“她含山公主触犯了不说,还明目张胆地贿赂朕,什么意思?”
“不就说明,她用小把柄,隐藏真正的错误吗!”
“你说说,能是什么事呢?让含山公主避而不谈呢?”
朱祁钰也猜不透,但肯定跟海上有关系。
“奴婢愚笨,猜不出来。”冯孝可没看这么透彻。
本以为含山公主就是贪点钱财,充当密探而已。
看来背后隐藏着大秘密啊。
“王竑都没猜出来。”
朱祁钰展开王竑的密奏,瞳孔微缩:“海船?”
“冯孝,宫中关于海船的归档,是不是全失踪了?”
他想到了什么。
冯孝点头:“是的皇爷,一件都没有了,奴婢问了宫中的老人,都说在正统朝就找不到了。”
“郑和下西洋,船队何其庞大。”
“那么多船支,难道都烂光了?”
“含山公主这份认罪书呀,原来隐藏着这个秘密啊!”
朱祁钰猜到了。
当年郑和下西洋的海船,肯定被尹家等人瓜分了,所以尹家才摇身一变,成为重大海商。
本以为就是查区区一个尹家。
结果拔出来一堆屎。
有点意思,大收获啊。
朱祁钰指尖敲动案几:“朝中谁能为朕掌兵,又有足够的资历,弹压南直隶呢?”
人选倒是有,于谦、胡濙都有这个资历。
偏偏胡濙重病。
于谦更是走不开了。
关键于谦去了,他更不放心。
“去把范广请来!”
一听是范广,冯孝吓了一跳:“皇爷,京畿更加重要,离不开宁远侯啊。”
朱祁钰没有回答。
宋伟和李震虽然能力足够,但官职、威望、资历全都不够。
连魏国公都压不住。
王竑倒是有资格,问题是王竑不善掌兵,而且那个老东西未必愿意趟这浑水。
“去,再把王诚诏来!”
冯孝瞳孔一缩:“皇爷……”
“去!”
朱祁钰看到的不是银子!
而是船!
尹家真正值钱的,也不是海量的家当,而是海船!
大明缺船,若是把这些船弄到手里,就能缓解压力了。
面对倭寇,也不是没有一战之力了。
最好能通过尹家,招揽一批海盗,把海盗变成官军,为他练兵,海军也就搭建起来了。
正思索着。
范广来拜见。
“平身。”
朱祁钰让人看茶,道:“范广,你可懂水战?”
“陛下,微臣是个旱鸭子,打步战、骑战微臣都当仁不让,唯独这水战,实在是不成啊。”
范广不明白,皇帝为何要问此事。
“军中可有水战行家?”朱祁钰不能动范广,京营还需要他掌控。
“陛下,倒是有,就怕陛下不愿意用呀。”范广支支吾吾。
“有话就直说!”
范广咬牙道:“微臣举荐张通!”
“张通?”
朱祁钰对这个人印象很深啊。
景泰三年,倭寇袭扰海丰等地,中枢派张通清剿,结果张通屡战屡败,导致海丰满地枯骨。
这样的人能用吗?
“朕能信他吗?”朱祁钰对这个张通,印象很差。
此战之后,张通就被夺情闲置了。
“陛下,张通通晓水战,虽有败绩,但是将领打仗总会有战败的,此乃人之常情。”
范广帮张通求情。
“还有谁呢?”
“陛下,背嵬军主将项忠,颇善水战;还有江西参将张善,也擅长水战。”
朱祁钰愣神:“项忠擅长水战?”
这可是个好人选啊。
“陛下,项忠乃是全才,骑战、步战、水战皆擅长,乃是名帅之资,若用得好,凭他一人便能平倭!”
范广十分推崇项忠。
项忠比范广说得还要厉害,此人还有首辅之能,六部尚书之能。
朱祁钰点点头:“范广,若是朕弄来一批海船,你说该停靠在哪,会安全呢?”
海船也怕火攻。
从尹家弄出来海船,也得想办法使用、保护。
范广不明所以:“陛下,山东、辽宁俱是安全的。”
没错,梁珤就在辽宁督建新船呢。
山东有朱英、项忠,都可重用。
又聊了几句。
朱祁钰赞赏了范广一番,允准范广在京畿剿匪练兵,京畿若无匪患,就去河南、山西、陕西和山东剿匪。
京营可继续扩充,不必事事禀报,他范广决定即可。
就把范广打发走了。
范广前脚刚走,王诚就进来。
这个老太监,是朱祁钰睁开眼睛见到的第一个人。
在最危难时刻,他带着伤去镇守宣镇。
这一年多,好处没捞到,功劳没有什么,那些资历远不如他的人,都爬到了他的头上。
但是,他还是心甘情愿,勤勤恳恳。
因为,朱祁钰心中最信任的太监,永远是他。
“王诚,别来无恙啊。”
一句别来无恙,王诚崩溃大哭:“皇爷!”
“哭什么,又不是见不到朕了。”朱祁钰眼眶有些湿润。
王诚却急了,呸呸呸吐了几口:“皇爷不可胡说,您有今日,来之不易,不能胡说的。”
“你这老狗还是这么唠叨。”
朱祁钰说完,竟哈哈大笑。
王诚也忍俊不禁,跟着笑了起来,皇爷没变。
朱祁钰亲自把他扶起来:“这一年多,苦了你了。”
“没有你在宫外,为朕操持,就没有这么大好的局面。”
“王诚,朕得谢谢你。”
王诚要跪下,朱祁钰却抓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老奴生是皇爷的人,死是皇爷的鬼。”
“皇爷用老奴,那是老奴的荣幸。”
“哪来什么感谢呀,您折煞老奴了。”
王诚泪如雨下。
这一路走来,实在太难了。
朱祁钰拍拍他的手:“别哭了,都过来了,朕和你们勠力同心,从千难万苦中爬过来了。”
说这话的时候,朱祁钰环视宫中所有太监宫娥。
夺门之夜,已经过去一年多了。
“有你们在,朕才能安枕啊。”
朱祁钰不肯松开王诚的手。
太久了,他都忘记上一次和王诚说话,是什么时候了。
“奴婢等为皇爷靖忠,乃泼天之幸!”宫人们磕头。
“都起来!”
朱祁钰心情好:“你们对朕的好,朕都记着呢。”
“王诚,朕从来不问你想要什么。”
“因为朕知道,你从小伴着朕长大,是朕的大伴,朕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比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还多。”
“你想要的,是朕诸事顺遂,是朕平安喜乐,是朕健康长寿。”
“朕都知道!”
“所以朕一直不问你要什么,也不对你嘘寒问暖。”
“不是朕不关心你,对你不闻不问。”
“因为朕与你,心照不宣。”
“但今天,朕要赐你一样东西,你不许拒绝。”
“代表着朕的一番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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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