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带冰儿去的地方,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却也在情理之中。如果不是因为九阿哥有“前科”,冰儿或许还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可能,也因为,此刻的她,实在没有那个心情去猜这个谜题。自从上次用阴招设计了蒙古王子之后,冰儿的心境便一落千丈。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积极快乐地面对生活。不管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更可怕的是,每当觉得兴趣索然的时候,身体的某处就会冒出一股冰冷至极的无力感。
那种感觉像毒素一样,会顺着血液在她的四肢百骸内肆意游走,奔腾流窜,然后渗透进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使得她连抬起手这样的小动作都累到气喘不已,最后,甚至连呼吸都沉重得能将她轻易击垮……
而每当夜深人静,众人熟睡的时候,这种感觉尤其强烈。
白天的时候还好,有耀日,有暖风,身体就不会感觉冷。且现在是初春时节,虽然树还是那么枯,景还是那么瑟,然而就是在那看似久败不振的褶皱里,却包含着气象万千的盎盎生机,蕴藏着令人牵魂摄魄的楚楚娇颜。冰儿每天乐此不疲地徘徊在眼前所见的每一株植物上,不厌其烦地端详过每一根枝条,看过每一个枝丫。每每发现一个含苞待吐的新绿,冰儿微皱的眉头就会松一分,眼底的明镜也会相应地明亮一分。
虽然这一分,微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冰儿却将它视作拯救自己的最后蛛丝,小心翼翼地尽数攥在手心里。因为没有这点点春机,她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熬过那噬人腐骨的漫漫长夜。
夜并不可怕。她怕的是随着夜色降临,在身体深处一点一点复苏的毒。那仿佛是一个专门食人生机的恶魔,每当毒素再次向体内扩散开来时,冰儿就感觉自己所有的生机和希望,都在一刹那间被它吞噬干净,接着无可抵挡的绝望和无力感,从心底汹涌而出,携千军万马之势,直拍胸臆。
哪一个夜晚她不是衣衫湿透,疲惫不堪?哪一次她不是彻夜难寐,痛苦难当?
随着体内生机的离去,冰儿感到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正在从自己的身体里流失……是什么呢?是不分善恶的天真无邪,还是追求洒脱的任性不羁?
不管是什么,她都清楚地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以前的那个慕容玉冰了。自己这双娇小纤细的手,稚嫩柔弱的肩,还有那双瘦弱修长的腿……无论是哪一处,都没有坚强结实到可以承受一个族群的兴衰荣辱的程度。自己一人的人生幸福,无法与他们的生存发展,放在同等的天平上称量。这一点,她还没有傲慢到去否定,并能心安理得的程度。
咒骂康熙时的胡搅蛮缠,无理取闹,野蛮高傲……统统化为了乌有,留给她的,只有双手差点沾满鲜血的惊悸与恐惧……
马车里出奇地静。
用过早膳的冰儿,身子软软地靠着车壁,双眼一直盯着自己的双手看,好像手上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时不时的用帕子擦拭一下,然后再接着看。失魂落魄的样子,叫人心疼。
九爷收起想要捉弄她的心情,静静地看着她。两人一路未言。
“冰儿,到了!”马车停下,九爷轻唤冰儿一声,语音里是前所未有的柔。
马车停在一家店铺门前,门檐下挂着一块匾,上书“奇品斋”三字。甫一看那名字,冰儿并没多想,直到迈进门槛,看到那正墙上挂着的物件时,她失神了!
一刹那间,冰儿恍惚回到了现代。自己此刻所在的并不是什么清朝的“奇品斋”,只是北京繁华街道上的一家复古商店,只要一转身,门外便是车鸣刺耳、人声鼎沸的现代大街。可是,下一个瞬间,察觉到客人上门而急急奔来的店主人,他那油光可鉴的脑门儿,一下子将冰儿拉回了现实。
冰儿黯然,那一刻的震憾,化成汗水,被排出了体外。
“呵……”冰儿长呼一口气,按下心中方才浮起的万千情绪,细细观察起那件,第一眼便吸引了她目光的东西。
那是一件水蓝色的欧式宫廷长裙,纤尘不染的裙面上,铺陈着繁复而高贵的蕾丝花纹,撑起的裙摆处,缀了一圈用丝绸编织的玫瑰花,光彩流动间,仿佛芬芳四溢,美艳动人。面料摸起来触手滑软,冰凉怡人,很是舒服,想来是很高档的料子。墙边的货柜上还摆放着礼帽、发饰、纱巾、手套等饰物。更远的桌面上,还摆着几款钟表、音乐盒、烟斗等。
原来,这是一家西洋店啊。冰儿感叹,眼眶却不由湿润了。单看这些东西本没有什么特别,毕竟对出生于新世纪的冰儿来说,这些物品早已司空见惯,算不上稀奇了。然而,自从来到清朝之后,大概是思乡之情作怪,冰儿对西洋这一类,唯一与现代有共通之处的物品,产生了一种异乎寻常的喜爱。这一点,大概在生日宴上收到音乐盒时,表现得特别明显吧。
想到这里,冰儿心中愧疚不已:原以为,九阿哥仍为上次自己没帮八阿哥的那件事介怀,今日一看,一直放不下的那个,却是自己。再加上近几日发生的事,她以为除了水莲和太后,再没几人愿意主动接近自己……没想到,今日九阿哥为博己一笑,竟如此用心良苦,待她之亲厚,不仅丝毫未减,甚至更胜当初。
仿佛一抹阳光照进了心里,冰冷的心湖开始慢慢融解。冰儿抬起朦胧的眼,问九阿哥:“九哥哥不气我,恼我?”
“你倒是说说我为何气你,恼你啊?”
九阿哥原话奉回,挑唇看着她。冰儿正想问他是真不知道为何气她,恼她,还是装傻时,心里没来由地一阵儿怪异,细细一想,不禁苦笑:敢情刚才她与九阿哥差点儿进入了琼瑶的苦情模式。
“既然九哥哥您大人大量,既往不咎,那冰儿也就不再客气,放心大胆地承您的美意了。”冰儿抛开心中所有阴霾,破涕为笑,俏皮地向九阿哥施了一个西洋礼,转而拽着老板向后堂走去,并叮嘱九阿哥,“乖乖在那儿等着,别乱跑啊。”
接着便与店主消失在帘后。
九阿哥望着冰儿离去的背影,如果这时有其他人在,会看到他的脸上竟带着一抹温情。
九阿哥自知并非什么好男人,女人之于他,只是工具——延续香火的工具和拉拢权势的工具。他曾想且也那样看待过冰儿,可他惊讶地发现:无须处心积虑地笼络,也不必千方百计地讨好,只需偶尔送她一个温和的笑容,那小妮子便会在你危难时刻,不顾自身安危,挺身而出,甚至……还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懊恼自责。
那是怎样一个女子?在她的面前,自己仿佛被看了个通透,心里却偏偏没有一丝慌乱的情绪,好像面对的她只是另外一个自己。那种完全的放松戒备,是前所未有过的……
“当当当!”一抹娇小红影飘然而至,九爷回过神,抬眼看去,却是一只圆顶顶的洋伞,绯红的伞面轻快地旋转着,宛如一朵迎风怒放的牡丹花,花下传来冰儿银铃般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