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杭站在原地没动，一副胡同口闲聊的架势：“你学过唱戏？”

少年腼腆地笑起来：“是学过。嗓子没倒好，后来也不兴卖身契了。就回家打火来了。”

“我也学过。小兄弟您唱得真好呐，有几分像韩世昌老先生啊。看您这衣服，是跟韩先生一个时候的吧。师承大家？”

张斌站在原地，烈火围山，生死存亡。他却并不想打断郁杭温吞吞的闲聊。

“快走吧！”汉子拍了少年的脑袋一下：“没时间了。“

“那好吧。我走啦！”郁杭弯腰挽起裤脚，然后扭过身子往水里走，目光直愣愣撞上张斌被烟熏的发红的双眼。犹豫一刻，伸手拽了拽张斌的手。

“嗯？”

“队长，要不先把那傻逼撇地上？”

还没等张斌回答，郁杭伸手扯住大爷的衣领就往地下拽。本来张斌扛着大爷一路狂奔，已经要有些扛不动了。撑着一口气才坚持到这。这下郁杭一拽，大爷噗通一下真被拽得掉在了地上。

“您别这么看我。趁着我没后悔来搭把手吧。哎呀，他可别醒过来。”说着，郁杭三下五除二把大爷胳膊腿全掰脱臼了。全部处理完，站起身一脚将那大爷踹到一边去。这才算是心满意足清了场。

四下里明火已经着起来，温度骤然拉升。张斌看了一眼那昏迷不醒的大爷，滚滚浓烟盖着他，近在咫尺一丛灌木已经窜出了火苗。大地缓缓抖动，万物震颤，天地开始有了崩塌的迹象。

郁杭的眼睛边缘又有些泛红，他站在那并不急着动作。

张斌没有催促。他看得出来郁杭在犹豫。

“五胡乱华的时候你可在人间呐！你是看着愍度和尚南下的。”灰先生大限将至的那个晚上，拉着郁杭上了金陵的旧城墙。

说来也奇怪，这么大的城市，这么拥挤的旅游区，天，刚刚黑下来那城墙上就是没有人也没有灯的。黑黢黢的，风有些凉，两个人坐在旧金陵的城墙上，看远处灯火辉煌的江宁。

那时候，他们已经很久不能这样平静相处了。

郁杭轻轻摇头：“排得上名号的大和尚里，他不算厉害。”

“老子问你，你在逃避什么？”

“我逃避什么了？”

“你明知道愍度和尚那狗屁“顺其自然”是错的，却天天将它挂在嘴边。”

“善业恶业，但凡有了不都得被牵扯进因果轮回里去。我不顺其自然，搞不好哪辈子就真成您孙子了。”

灰先生从随身的塑料袋里抓出一把瓜子：“坐过金陵的香船吗？”

“坐过。”

“姑娘美吗？”

“一般。”

“肏过？”

“声儿好。”

“那齐乐菲呢？”

“别说她，她不一样。”

“哟，白月光，亵渎不得？”

“她劲儿大。她不是白月光，她是太阳黑子。”

“那你明不明白啊？和尚的眼睛，看不见船上姑娘的大白屁股，那种‘瞎’那叫涅槃寂静，能成佛。可如果和尚那两只眼睛看见了。见了，又唧唧歪歪。说自己说‘老子虽然看见了，但老子要放下眼中所有，老子不要招惹因果，老子要舍去执着，老子要顺其自然。’哼！那么美的屁股，不敢上去掐一把，这他妈叫孬！”

“你一个道士天天叨逼和尚的事不累呀？”

“滚，我这儿教育你呢。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破幻，是境界。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就是执着！你心有所执，却不敢正视。”灰先生连磕了好几个瓜子：“呸！妖不妖僧不僧，缩手畏脚。你学学苏妲己会死吗？阿弥陀佛顺其自然，算了吧你！时时勤拂拭，累死你也擦不干净。”

“我是男的，我学什么女狐狸？人之将死你就不能说两句人话？北宗势微也不带这样欺负人家的，说话太恶毒当心下辈子投胎成人家山门前的一条中华田园犬。”

“法尚应舍，何况非法！”灰先生吧唧着嘴，一边啐着瓜子，一边眯着他混浊的眼睛：“十五年寿数，老头子欠你个情，今天送你这句话算是还清了。西子湖畔，你没选择遁出三界，就是心里眷恋。非赖上我请你喝可乐。嘴上逞强没甚用处，眷恋就眷恋，也不是甚丢人事。屁股即在眼前，你按着自己的手，是怕帝释还是怕冥君？好好摸一摸揉一揉，不舒服啊？”

“实话告诉您。我就是嫌烦。为了一瞬欢愉，牵扯出来无尽的麻烦事。很麻烦的。”

“你老你有理。无为亦负如来也！你自己着量办吧。我还有一个半小时就得死了，我也管不了你了。去，站那儿给我唱段儿思凡乐呵乐呵。报答养育之恩，要不然哪辈子我真得又收你当孙子。你不烦我都烦。”

张斌只觉得氧气都快要被火烧的尽了，才听见郁杭轻轻唤了一声。

他被呛得满眼是泪，什么都看不清。

“队长～”郁杭的声音透着笑盈盈调子：“咱们玩儿个接球游戏吧。”

“好。”

“这个游戏会很疼的。别到时候后悔让我看不起你啊。”

“我尽量。”

马戏团里的小丑在暖场的时候总是拿三个球儿，一个抛在空中，两个握在手里，到腾挪换三个球从来都掉不了地。可这跟当下没有关系。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张斌觉得郁杭脑子还算正常，倒不致于这个时候掏出几个球来丢给他接。

再说，街球游戏会疼吗？

正想着，张斌感觉自己变轻了。

就像是一缕烟，飘在空中，半个身子离开了身体，视角变得奇怪，他能看见对面的郁杭。也看得见身后猎猎燃烧的火焰。

视野清晰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他浑身剧烈的抖起来，周围的热浪变仿佛变成百倍千倍得难以忍受，剧痛灼烧着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那疼痛几乎要让他发狂。郁杭也会疼吗？他去看他，只见不远处郁杭的身体正发生着古怪的变化。

一个白色的影子从郁杭身体里渐渐浮现，体内原本的漆黑也变得汹涌激荡。黑白纠缠，像是太极的黑白两极，剧烈激烈。这一团黑白渐渐从郁杭的肉身剥离，很快，它挤入张斌身体里，把张斌彻底推到了空中。那剧烈的痛炙烤灵魂，他几乎用尽了全部力气才不至于在空中打滚嘶吼。但奇怪的是，郁杭身体里还留着另一个纯黑的他。

郁杭的闭着眼，两只手摆出了一种类似舞蹈的动作，像敦煌的飞天神，又像印度寺庙里的金身大佛：“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语速非常慢。但每说一个字，张斌就感觉身上的疼痛减轻一分。

镜中世界开始倾塌，山岳崩颓，远处景色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只剩下水潭和周围一小圈尚存模糊的影像，救火队的十几位孤魂和张斌他们都在这可怜的水坑边上。稍远的地方就是猎猎火焰跳动在妖异的苍苍苦雾里，虚幻却灼烈。